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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我遥远的图们江

作者简介: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大庆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读者》《北方文学》《岁月》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散文随笔作品入选全国年度散文随笔排行榜。多篇诗歌入选全国年度诗选集。出版三部文集,一部诗集。散文集《野樱花之谷》曾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曾获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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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迪近照

父亲临终前叮嘱我,到了春天千万别忘记回到图们江去看望爷爷和二叔。他们长眠在那里很孤单。我看着父亲清癯的面容,庄重的点了点头。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在春天的时候回去看望他们。

失去父亲的日子里,时光过的很慵懒。春天像生病了似的姗姗来迟了。我开始准备行囊,回故乡去完成父亲的夙愿。

列车在黑夜里呼啸前行。坐在“铿锵”作响的车厢里,看着窗外掠过的流萤似的灯火,望着天边闪烁的渺渺星斗,很容易想起故去的亲人。

路途很遥远。

当列车喘息着停靠在边陲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另一天的下午了。午后的阳光不暖也不黏,撒在身上没有什么感觉。湍流不息的图们江映入我的眼帘。江水浑黄,水鸟翱翔,匆匆向东流去。

峭岩上的金达莱花有的开着,有的谢了。紫红色的花瓣落在江水里追着浪花漂远了,就像穿着长裙的妙龄少女,欢笑着跑向远方。青山如黛,薄雾氤氲,一切景物都有些模糊。

我来到爷爷和二叔的坟前,脚步放的很轻很轻,生怕打扰了他们安静的梦。尽管很小心,还是惊动了落在碑石上晒着翅膀的蝴蝶,它们纷纷飞向远处的花丛。

爷爷的墓碑要比二叔的高,一前一后,就像父子俩牵着手佇立在奔涌的江边。我取出从家里带来的祭品,一件件摆放在他们坟前。云彩暂时遮住太阳的时候,我给他们各自点上一支烟,青丝袅袅娜娜的飘向了天空。

待烟熄灭,我接着再给亲人敬酒。那酒是辛辣烈性的,就像他们生前的性格。那酒是清澈晶莹的,就像他们不凡的人生。

我先把第一杯酒毕恭毕敬的撒在爷爷的碑前,酒很快就被泥土汲干,就像爷爷在世时那样举杯而饮。我又把第二杯酒撒在二叔的墓前,酒很快也被泥土汲尽,就像二叔生前那样一饮而净。

朦朦胧胧中就感觉爷爷和二叔生动起来,仿佛一起来到我面前。他们一个拉着我的左手,一个拉着我的右手,用身体温暖着瘦小的我。爷爷的手有些凉,二叔的手有些热。想着他们熟悉又淡远的形象,泪水不由溢了出来,一滴滴浸湿了脚下的土地。想着父亲也在不久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今云水异方,天地茫茫,泪水又一次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爷爷一生都没有离开图们江。他原来在江的东岸居住,耕种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因抗税痛打了黑心地主,全家连夜逃难到江的南岸谋生。爷爷家里人口多,又来到陌生的土地,生活难以为继。两个伯父和一个姑姑还在年少之时就到外地打工求生。

奶奶过世的早,倔强的爷爷领着父亲、二叔和老叔在一起耕种着几亩水田。那时共产党的工作队已经进了村,老叔不满十六岁就参加了工作,加入了党组织。二叔也同期入了党,决心参加解放军,为打下人民江山尽力尽忠。

临出发的前夜,兄弟们还瞒着爷爷。下半夜送二叔启程,走到村口回望家里那间破草房的时候,看到爷爷竟然拄着拐杖立在院子里,不住的向他们挥着手。风掀动着他的满头白发,浑浊的老泪在月光下闪闪流出。二叔咬了咬牙,狠狠心把包袱甩在肩后,义无反顾的走进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二叔走后没几个月,托别人写了一封家书捎回了家。告诉爷爷他参加了东北野战军,并在纵队突击班当了战士。当时辽沈战役打的如火如荼,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二叔英勇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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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们江

他牺牲的很壮烈,为了扫清战斗中的障碍,身负了重伤仍然不下火线,两眼喷射着烈火,爬伏在密集的铁刺网上,让战友们从他微驼的身驱上踏过,铺设了一条通往战斗胜利的笔直通道。

当战友们把血肉模糊的二叔抬下战场的时候,二叔已经阵亡,他怒目仍直向前方。部队为他追记一等功,并颁发了烈士荣誉证书。

爷爷得知二叔牺牲的消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默默安葬血染沙场,尸骨未还的二叔。坟墓里随葬的只有浸血的军衣。爷爷为二叔立了块石碑,墓碑朝东,那个方向离故乡最近,可以日夜陪伴着夕霞如血的图们江。

爷爷更少说话了,每日带病在田间劳作,咳嗽的更加厉害。那时老叔随军又走上了前线,父亲也到外地参加了革命工作,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老叔和父亲都想接爷爷出山,可爷爷死活不肯。他是舍不得离开二叔的。

那一天,是二叔的忌日。爷爷准备了酒菜去看望长眠的儿子。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蟋蟀不叫,蛙声不鸣。爷爷颤抖着手给二叔倒了满满一杯酒,生平第一次流下了热泪。他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二叔了,一生没有让他吃过一顿饱饭,没有让他穿过一双新鞋,甚至都没有为他娶过女人。就是上前线的那天夜里都没有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那个晚上爷爷的话很多,伤心的泪流也流不完。天亮的时候他没有回来,身子就靠在二叔的坟墓前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白色的华发在晨风中抖动,像是把一生的黑暗都流尽了。布谷鸟躲在绿荫里一声又一声啼叫,太阳从万仞峰峦间射出万丈光芒。

老叔从前方赶回了故乡,父亲也从外地辗转回来奔丧。他们倾其所有积蓄厚葬了爷爷。出殡的那个早晨,乌云低垂,白幡飘扬,山川哽咽。只见一道霹雳划过了天际,天地仿佛都打了一个寒战。

父亲经常对我们说,我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图们江边。这条江是我们家族的血脉之江,承载着家族太多太多的苦难和憧憬。我们的家族虽然贫穷,但满门忠烈,为新中国做出过贡献。门楣上挂着的烈属和军属两块铜牌,让本以破败的寒舍熠熠生辉。

很多年后,父亲又患了重病。在病情最危机的时刻,部队的老叔把父亲接到军区总医院,让他接受了全面系统的治疗。但终因病情恶化施救无果,在一个飘雪的冬夜,父亲追随着爷爷和二叔,去了很远很远的那个冰雪晶莹的世界。

老叔和父亲感情笃深。父亲上路的那天,老叔破例安排了一台炮车为父亲送行。那时我们还年轻,肩膀上还承担不起生活的沉重。是老叔挺拔的身驱为我们遮挡风寒,是老叔坚毅的目光为我们照亮前程。

老叔一生从戎,穿了一辈子军装而举止端正,无愧于共和国一个称职的老兵。他平常总是鼓励我们要自食其力,要听党的话,坚定跟着共产党走,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他一生经历丰富,饱经战火淬炼,历经世间坎坷。凭其博大胸怀和无畏自信,笑视沧桑人生,传承着一个家族绵绵不绝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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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们江大桥

山里出奇的安静。

我就静静地陪伴着夕阳,也陪伴着爷爷和二叔,看着他们把酒慢慢喝好,把烟渐渐吸尽。

忽然间,我闻到了一阵阵扑鼻的花香,不由有些好奇。就想这花香来自哪里呢?回望莽莽苍苍的连绵山峦,方才寻找到答案:原来这里村村都有烈士碑,山山都开金达莱,这花香来自这片英雄的土地。

爷爷为生活守望着图们江,二叔为自由守望着图们江,老叔为和平守望着图们江,父亲为亲情守望着图们江,他们都是共和国最忠诚的守江人。

月亮悄悄地升,黑夜静静地行。远处传来图们江奔腾的涛声。仿佛耳边又听到冲锋的号角,卷着尘埃的足音;眼前又看到苦难流远的岁月,泪水浸泡的人生。还有那千里奔波的身影,风雪难阻的亲情。

过去的不会再来,再来的也不会永存。一个时代过去,又会有新的纪元诞生。英雄的民族不会沉湎在悲痛中。图们江永远不会迷失前进的方向,它的前面永远是湛蓝湛蓝的风景。

啊,我遥远的图们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