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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氏是一向被视作痴人的。

雄鸡还未叫过头遍，神农氏便急急从草席上爬起，踉踉跄跄跨过他铺了满地的、已详细分好类的各种草木，随手携了个竹篮子，赤着脚便向门外走去。

“汝即去乎？”他的妻被吵醒，迷迷糊糊着问。

“唔。食不必等我矣……”神农氏黑瘦的背只在妻眼前晃了一下，一霎间便消失在了门外，屋子里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妻望着满地的、占据着夫妻二人本就不大的生活空间的草木，心里有酸涩也有愤怒。要是神农氏不立那救天下苍生的志，不给自己找那么些无谓的麻烦，该有多好！她想。然而，她又想，几年了，这些是她看着丈夫一点一点从各山林里采摘捡拾来，又逐一放在舌尖，咽进胃里，亲口试验后才区分、收集好的。怨怼他的痴罢，但也总归是心疼他。于是，她只是俯下身去细细地整理各式草叶、木片，心里祷告着：今天也一定平安无事啊。

- 02- 

神农氏和朝阳赛跑般地，在一点点热起来的大地上，在一点点亮起来的山野间疾走。他的采药范围在不断扩大——几年间，不远处生长的草药已被他采遍尝遍了。今天他要上东边那座山上去，那座陡峭阴森令人生畏的山里，他想一定能采到新药。他最近正处于采药的瓶颈期——要么只能采取原先采过的药，要么就是采到新药欣喜若狂半天，拿回去亲口一试，轻则头晕腹泻，重则高烧吐血——一不小心采了毒草毒木。每次他试药试出了什么毛病，妻子都要喋喋不休教育他一顿，劝他勿要再采药，劝他勿要立那救苍生于病痛的志……他顶烦妻的唠叨，想回嘴，又知道妻只不过心疼他罢了，于是，每次只是漫应几声，一旦恢复了身体，自然是不会改变半分。他也感觉他应该主动关心关心妻子了，但他明白，采药是他更应该要做完做好的事。

太阳高悬头顶了，他也终于来到了山下。他感觉有什么在那深山里召唤着他。

- 03 -

妻十分清楚神农氏为何要开始四处采药。

神农氏的老父，曾是这一带的“救命神”。神农氏小时，曾跟随他上山采药。那些祖先口口相传下来的药方子，父亲都已烂熟于心。他总能在纷乱的草木间精准辨认出可以入药的那些。

几年前，神农氏的老父病入膏肓。神农氏在父亲身上试遍父亲多年来积攒的药方，无一起效。老父临终前对神农氏说：“为父秉承古人之法采药救苍生，得治者甚众，然亦有类吾今日不得治者……每有亡故，吾皆垂泪涕泣，抱憾于药物之不足用，如若得遍采天下草木，心愿不可卒成……吾儿，吾儿愿秉为父之志，系天下苍生如系我乎？”

在得到神农氏坚定的回复后，老父又言：“古之人曾言：有一仙草，名日‘断肠草’，虽剧毒无比，但若用之有度，则可救人于濒死之地。此仙草貌黄，鲜艳欲滴，有斑点布于其上，传言唯东山岭间可以觅得……此乃神药，今生不得摘之识得，实乃一大憾事……吾儿，愿汝得以采之有方，用之有度，以救苍生！”

那之后，神农氏变得更加沉默，却更加坚毅。

他开始一出门便是一整天地寻药，夜里在烛火的光晕里择药，尝药，分药。在烛火的光晕里，他几十、几百次地因误食了有毒性的药而出现骇人的剧烈反应，原本高壮白净的人，也给折磨得黑瘦。而他，不管多难受，眸子里总闪动着光。他每每说：“幸甚至哉，得不死矣！”

后来，他构建起了自己的药物系统，哪些食得，哪些食不得，哪些用于这个病，哪些能医那个病，哪些口服，哪些外用……渐渐有受病痛折磨的百姓上门找他问药，他总能用自己的药恰到好处地医治人家。十里八乡都传开了他的事迹，谓他作“药神”，他只浅浅淡淡笑道：“我非药神，系天下苍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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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天下苍生的神农氏今日收获颇丰——逾十种全新的药，躺在他的篮子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找寻到的，一种类似当年父亲描述般的，苍黄欲滴的草——断肠草。这“神药”也躺在他的篮子里，半是勾魂摄魄的美丽，半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采到断肠草后，神农氏便不再前进，而是掉头回去了。他知道，召唤着他的东西，他已经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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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未亮，一位瘦骨嶙峋，边走路边咳嗽，面色黑紫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了神农氏的家里。这位老人神农氏并不陌生——他与神农氏的老父是一样的病症，神农氏已经给他用过了自己所积攒的所有药方，无一见效。“药神，何以救吾父？吾愿为之！”老人儿子焦急的神情让神农氏想起几年前看着父亲虽万般心痛却又无可奈何的自己。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开了副止痛的方子，送父子二人回去。而他，走进房间，拿出“神药”断肠草。

这是一种他完全不了解的药，亦或致病的毒物。

但为了病人，为了心间的天下苍生，他必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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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神农氏按照自己划分好的剂量，把第三份断肠草咽下时，忽觉胃里一阵灼烧感。不多时，一股气往上顶，一口骇人而早已让神农氏习以为常的鲜血吐了出来。

神农氏并不惊骇，相反，他兴奋地叫来妻子，嘱咐她立刻按照自己目前食用剂量的十分之三给那老人开药。他很清楚，这样的剂量可以起到最佳疗效。而他刚刚服用的剂量，已足以致死。

他把断肠草交给妻后，说：“汝需识之，且告之于众，此草，万万多吃不得。”又说：“各色草药，足以疗各色杂疾矣……汝常助吾整之理之，所知甚多且广……愿汝勿爱之，遗之于所需者！”还说：“采药，用药诸法，需众人皆通晓，唯有此般，苍生乃得不受疾之困也！”

最后，他沉吟了半天，说：“此生为吾结发之妻，甚是不易。实苦汝矣。”

妻子看着他已有些泛泪的眼眸，明白了他的用意。想说些什么，只听得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勿要延搁！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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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已经奇迹般康复的老人和儿子一起登门道谢，得到的却是神农氏的死讯。天擦黑时，十里八乡就传开了，“药神”神农氏吃毒草吐血身亡。消息来时，乡里人一阵恸哭。

神农氏的妻不哭。她俯下身，一遍一遍整理着神农氏遗留的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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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氏与老父共立云端。地上千年风云变幻，皆收父子二人眼底。

“今日苍生，已无恙矣！”神农氏欣慰地指着云下的世界，对父亲说，“且看那着白衣之人，或长或少，或男或女，一路砥砺，系天下苍生于心间，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世世代代，吾昔日之功业，得以流传，精进，实为一大幸事。”

老父精神矍铄，“昔日父子相传，今日则有师徒相称。昔日以血脉相连，今日则以同心壮志系之。系天下苍生，你我之志，千百年未曾废离。吾等可以心安矣！”

（指导教师：孙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