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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

老街的人都知道,在那条巷子里,有家社区卫生服务站。

其实那也就是一家小小的诊所,它那配有红十字的招牌倒颇具现代感,绿底白字的,到了晚上,还能闪起霓虹灯,虽然周边建筑都是灰色的墙,黛色的瓦,但二者之间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仿佛它们本就该是一件的,自老街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该是这样的,没有人会奇怪。

但实际上,这里是前几年才刚刚装修好的,在之前的数十个年头里,这里也是灰墙黛瓦,不过是在“吱吱”响的木头门上,用红漆简单画了个十字,算是诊所的标识。

让这里换了脸面的就是老钱——他是这家服务站的站长。

说是老钱,其实他和这老街一样算不得太老,老街建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准确的时间人们都说不上来,老钱出生于1970年,生长在老街。风雨吹吹打打几十年,老街还是老街,不过是灰的墙有些发黑,又被墨绿色的苔藓装点;五十年的岁月带给老钱的,不过也是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还有额上不深不浅的几道皱纹。

老钱的日子过得平淡,平时上班穿一身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给人看病,在家里和媳妇偶尔吵吵闹闹,女儿念高中,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一家人住在老街一间小小的平房里,日子是柴米油盐的简单幸福。

可灾难来的时候,就像是晴朗夏日里突然而至的暴雨如倾,让人措手不及。

老钱暂停了服务站的营业,准备迎接新年。一天下午,他接到了一通电话:“老钱哪……哎哎,是这样的啊,你看武汉那边这两天新冠病毒传得挺厉害,你那社区里外来人口多,你呀,赶紧去排查排查,看看有没有从湖北尤其是武汉那块回来的,万一要有啊,赶紧上报啊!”来电的是市里的有关领导,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

老钱愣了愣,手机靠在耳边迟迟没有拿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晃过神来,起身随手扯下挂在床边的棉衣,边向外走着,边冲厨房里的媳妇——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媳妇正准备着年夜饭——喊道:“哎,我有点事去忙,晚些回来!”“哎,你干吗去……”老钱懒得解释,趁着媳妇还没从厨房里出来,他把身子一闪,走出了门。这哪是一句两句讲得清的!可出了门还没几步,老钱就感到被什么给打中了后背,转过头往地下一看,是个袋子。老钱奇怪着呢——嘿!什么人这么没素质。正要去捡,却又听见自家媳妇的声音:“这大过年的净往外跑,还医生呢,你口罩咧?围巾放门口又不晓得戴,一天到晚稀里糊涂!”说这话的当儿,老钱已经捡起了袋子,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取出口罩和围巾戴好,冲着媳妇扬扬手:“行了,回去吧你!”

不知排查了多少家,眼见天也快黑了,老钱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点着一根烟,眯起眼睛抽上两口,白烟在寒冷的冬天里慢慢向空中飘去,扩散,然后消失不见,许是太累了吧,老钱望着那烟出了神。

电话铃声拉回了老钱的目光,他按下接听键,“你到哪儿去啦?我饭都烧好了,搞快点,吃了饭再忙你的去吧!”“你急什么呢,马上就回来,你急你先吃嘛,得了,挂了啊。”老钱把手机揣回口袋,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了烟头,重新戴好口罩,往下一家去了。

老钱到家的时候,家里客厅的摆钟刚刚敲了八下,餐桌上,是专门给他单独留好的年夜饭。餐桌旁,老钱媳妇冷脸坐着:“哟,你还晓得回来呐,你咋不在门外叫个外卖吃了算了呢,啊?”“那,这不忙起来了嘛……”“登记外来人口就你一个会是吧?”老钱媳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这一年到头忙忙忙,也没看你忙出个什么领导当当,这大年三十晚儿,你连年夜饭都不吃,你……”“行啦,我呀,得赶紧把排查结果给报上去,饭就不吃了,过两天等我有空了,天天给你烧饭,消消气,消消气啊!”说罢,老钱一转身,又进了书房。

大年初一一大早儿,老钱就被新年的鞭炮声给吵醒了,“新的一年,希望会有新气象吧!”老钱想着,起身穿好衣服,给媳妇、女儿做好了早饭,又把家里的桌子、玻璃全都给擦了擦。在擦厨房柜子的时候,他发现那儿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他依稀记得媳妇好像跟他提起过,可估计第二天一忙就给忘了。唉,自己成天早出晚归,家里家外的细琐杂事也没能帮媳妇分担一点,他突然很自责。老钱好好想了想家中修理箱的位置,想来想去也记不起,他翻箱倒柜,几乎把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找了个遍,总算在大橱柜的角落里翻出了它。老钱搬来椅子,仰头专注地换起灯泡来。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也晓得换灯泡了?”媳妇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老钱——她是被那阵翻找声给惊醒的。“这不新年了嘛,换换,总不能这样过年啊,是吧。”媳妇看着老钱那别扭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得了吧你,换完下来吃饭。”

疫情下,过年大伙也都不拜年串门儿了。老钱和媳妇正好趁着难得的空当儿,花工夫把屋里给拾掇拾掇,也许这个春节,老钱也就能像答应媳妇的那样,每天给家人烧烧饭,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偏偏,他接到了另一个通知。

大年初一晚上,老钱和媳妇正回看春晚,夜深的时候,老钱的手机“叮咚”一声,显示着来信:“因春节期间来往我市人员较多,现需各社区责任医生于春节假期期间于各大公路对来往车辆进行定点测温,请各位积板报名,众志成城,共同抗疫。”

一直到春晚结束,夫妻俩都没再说过话。电视里传了甜美的歌声,老钱开口了:“那个,我在想哈,这工作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嘛……”“那都你去啊,咱这儿那么多个社区,都你去呗!”“那话不能这么讲,那要是每个医生都这么想,那谁去?”“是,我没你高尚,你出去逞英雄了,我们娘俩在家等着是吧,你也不想想,我们这几个得了新冠肺炎的,哪个不是被外来人员感染的?亏你还是医生,你自己不知道这风险多大吗?你说你要是感染上了,我们怎么办?”老钱叹了一口气:“是,我知道你在担心我,这不发了防护服吗,在外面待不了几天的,而且又不白干,上面发工资的,你前两天不还说咱家经济危机吗,正好嘛不是。”“行,我说不动你,你爱咋办咋办,住在外面是吧,自己收拾衣服,冻死了我都不管你!”说完,媳妇扭头进了房间。

老钱点着一根烟,走到门外,老街的夜特别寂静,远处的路灯照得有些惨白,他叹了一口气,呼出一团浓浓的白气。火红色的烟头闪啊闪的,老钱猛吸了一口,呼出白烟,伸出食指掸了掸烟灰,就这样一根又一根,直到烟盒空了.他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报了名。

接送车是大年初二傍晚来的,天还没黑,却已经开始下雪。老钱被分到了一个离老街有近两小时车程的一条国道上,那里正急缺人手。门外的车已经鸣了好几声喇叭,老钱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处,媳妇在擦着桌子,老钱故作轻松:“在家照顾好自己啊,没事别出门啊,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那,我走了哈!”“滚!”媳妇头也不回地吼道,把老钱吓一跳。半晌,老钱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箱子出了门。门外边.风雪正肆虐,用力地牵扯着老钱的衣角,门里边,擦桌子的抹布悄悄擦干几滴眼泪,却又被落下的泪水打湿。

在车上,老钱半路收到一条信息,是媳妇的一段话:“你钱是不是又没带够?一天到晚稀里糊涂,我放了500块钱在你行李箱里,我告诉你啊,再忙都必须吃饭,别老吃方便面,你必须给我做好防护,知道没?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老钱读罢,笑了笑,收起手机。窗外的雪仍在下,车里却很暖和,连着老钱也热乎起来,开了空调的缘故吧,老钱想。

4月,疫情暂告一段落,老钱一帮同事开工作会,老钱媳妇也在。大家都微微喝了一点酒。其间,有一个医生就说:“我,跟老钱一起值的班,老钱在几个人里做得最认真,风雨无阻啊那是,天天,看见他在那站着啊!老钱!来,哥们儿佩服你,咱来干一杯!”他显然有点醉了,举着酒杯唠唠叨叨。老钱媳妇听到了,像是被面前的酒精刺痛了眼睛,不觉红了眼眶。

5月,老钱那因疫情始终没能正常营业的服务站开了门。他依旧穿一身白大褂给人看病,在家里仍和媳妇偶尔吵吵闹闹,绿底白字的招牌到了晚上依然会亮起霓虹灯,在黑黑的夜里不声张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日子一如既往.时光会不断向渐渐远去的往事上添枝加叶,不会有人再想起川流不息的马路上,那一两个白色背影的确切面容,可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总有一些东西不会被淹没。

老钱的手机微信,有这么一段话:“领导啊,定点测温,算我一个,咱不能去一线,就尽力守好自家门口的防线吧!那钱,我就不要了,人家都几万几万往武汉捐,我呢,也没这实力,就算当个志愿者,出出力,我想着,这两千多块钱,还是省下来吧,多买点口罩什么的给一线的医生护士也好啊,是吧,我等着您的回复啊!”

窗外,知了声已经出现在夏天的香樟树枝头,夏天已经来了——冬天早已过去很久了。

——谨以此篇献给所有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平凡人

(指导教师:王雅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