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作者简介
杜卫东,曾任中国作协第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人民文学》杂志社副社长、《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鲁迅文学奖终评委。现任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江河水》(合作)、《山河无恙》,及各种文集40余部。创作电视连续剧《洋行里的中国小姐》《江河水》等分别由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和江苏卫视播出。
路边有个剃头匠。
其实不是一个剃头匠,在街心公园的岔路口分布着十几个剃头摊儿,说是摊儿有点奢侈:豪华些的有一顶遮阳伞;大部分只有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上支一面镜子,再加一把椅子、一套简单的理发工具——齐活。收工的时候,有遮阳伞的稍微费点事,要把伞竖着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没伞的把理发工具往帆布兜里一放,镜子往车座上一系,用不了五分钟就可以蹬车走人了。椅子和供顾客等候时坐的小凳子,他们用绳子拴在路旁的栏杆上,细心点的罩上一块塑料布,大部分连这道工序都省了。夜里下雨了,早上拿块布抹一抹更干净。这年景儿,挺好的沙发都有往垃圾站丢的,几把破椅子破凳子谁还怕丢?
我要说的这位剃头匠,个子不高、五十岁上下,摊位紧邻街心公园的旁门。按说位置不错,可是据我每天散步时观察,他的生意最为清淡,供顾客等候坐的三只小凳子基本上没有派上过用场,甚至还出现过旁边儿的剃头匠借用的情况。借用凳子干吗,自然是给等候的客人用啊。我印象中,他最标志性的姿势是,坐在椅子上两脚搭着一只木凳,面无表情,两眼微闭。不过,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只要不是狂风突至、暴雨倾盆,他总是以这种姿势耐心的等待顾客光临,直到夜色如一团水墨洇开,一点儿一点儿把他湮没。
唯一的一次反常,是他急赤白脸地追上了一个老头儿,说:您给我的这五元是假钞。老头儿不以为然:怎么可能,五元的票子也造假,犯得上吗?剃头匠怕他不换,晃晃手中的纸币,有点气急败坏:您看看,您看看,多薄!麻烦您给换一张吧,谢谢您了!从他急切的话语中,我感觉到了这五元对他的重要性。在富人一顿饭便可以一掷万金的时下,一个剃头匠居然因为五元面红耳赤,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
就是那时候,我冒出了一个想法:做他的主顾。
当然,我产生这个想法并非仅仅是出于同情。以前,我一直在楼下不远的“东方名剪”理发,一次八十元。“东方名剪”的服务无可挑剔,进门有女服务员领位,坐下有茶水伺候,操刀的也是店长级的“技术权威”,据说,他那把剪子就价值上万。只是我的观念有点跟不上潮流,一次店长特意在我的额前留了两缕长出一截的头发,用梳子梳过来、梳过去,左看看、右瞧瞧,说是很潇洒很飘逸。我觉得这两个词儿用在一个退休老头身上明显是一种浪费,回到家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还是一狠心把它铰了才敢出门;还有一次白焗黑,留着新潮发型的小工竟然问我要不要焗一撮红的,以显示另类。我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总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谢绝了。
我注意观察过了,这个剃头匠理出的发型虽然传统,但是比较符合我的审美趣味。省钱,理一次发才七元,又可以照顾他的生意,自己还满意,一举三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在妻子的陪同下我找到了理发匠。他依然保持着那个传统姿势在闭目养神,见我们过去了,眼睛也没有睁大。我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在这里已经干了两年,我每天散步路过,抬头碰面总有几百次了,只是他肯定没有想到,我会来跟他签订一个长期的服务协议。我所以叫妻子同往,是因为她高中毕业调入中国青年出版社前,曾在一家很上档次的理发店学过徒,手上的功夫不行了,在技术上提出一些参考性建议仍游刃有余。毕竟对我这颗脑袋,没有谁比她更为稔熟,更有资格进行审美把握了。
听说以后我的头就承包给他了,剃头匠一下子站起身。
妻子说:他脸方,每次鬓角不必多去。剃头匠点点头。妻子又说:每次要用去薄剪,剪出层次感,最好不用推子。剃头匠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妻子再说:用剪子剪费工费时,我们每次给您双份儿的工钱,您多上点心!半个月一次,我们就不找别人了。剃头匠愣怔了一下,双眸火花一闪,再点点头,只不过这次点的很是由衷。
从此,我成了这位剃头匠的常客。
剃头匠讷于言,每次理发你不说话他不言声,偶有问答也是简单的单词应对。剃完头他会看着镜子里的我问:行吗?我说:行!他便解下我的白围裙用手一抖,脸扭向一旁,等着付钱。钱给了,他的嘴角会向上咧一下,似笑非笑,然后,把新收的钱和先前收的钱摞在一起数一遍,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只有这时,他木然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有一次,我找他理发,他不在。旁边的剃头匠告诉我:他去街心公园的大排档吃饭了,如果你不急,就等一会儿;如果急,就由我来。那天下午我正好有一个活动,非去不可,等不及了,就由旁边的剃头匠代劳。
这位老兄性格开朗,话密的像水流不断的小河,一波儿接着一波儿。
我有一搭无一搭的问:为什么他的生意那么清淡,你的生意这么好?我觉得他手艺也不孬啊。这位剃头匠说:您是他的老主顾了,自然应有感觉,这个人啊,太哏。
这倒是实话。相比之下,这哥们儿就十分阳光。他不但有遮阳伞,还额外配了一台砖头大小的录音机,一天到晚曲子不断。有红色经典、有现代摇滚,有郭兰英、有崔健。兴起时还会跟着录音机哼唱几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偶尔坐在路边也是笑颜常开,不时和过往的行人打着招呼,也许三个招呼过后,这位遛弯儿的老头儿、老太太就变成了他的主顾。
我啧啧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又撇撇嘴说: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一天到晚绷着个脸怎么成?这兄弟鼓起嘴,吹吹剪子上的碎头屑,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许是他心里苦闷吧。其实这人特别厚道!那天一个老太太剪头,把钱包落下了,他连拉链都没打开,愣是等到晚上八点老太太找回来。
通过这位兄弟的描述,我大概理清了一个轮廓:剃头匠有一个儿子,今年高考落榜,正在家里复读。剃头匠要负担儿子复读的费用,还要为儿子的将来做些积累,所以,每天来得最早走的最晚。平时的午饭就是一张烙饼,偶尔吃一碗牛肉面便是改善伙食了。但是他过得并不快乐,因为儿子和他不亲,耻于说老爸是个路边剃头匠,这让他很有点失落和伤心。
我听了愤愤道:什么玩意儿啊,不孝之子!
这位兄弟侧过头向大排档的方向望了望,没见到剃头匠的身影,才弯下腰来小声的找补了一句:谁说不是呢,儿子还是抱养的,你看,不是亲生的就是不成!
我听了却心头一动,在对剃头匠寄予同情的同时又顿生敬意:能含辛茹苦的拉扯一个非亲生的儿子长大成人,年过半百了还风里来雨里去的苦熬苦撑,不义之财一分不取,这位小个子男人的内心也很伟岸啊!
剃头匠不善言辞,与世无争。没想到,与世无争的剃头匠有一次险些和客人动了手。
那天散步,我目睹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剃头匠干完了一个活儿,解下客人的白围裙,照例用手抖了抖上面的头发茬,然后等着付钱。可是,那位客人用手胡噜胡噜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脸上渐露愠怒之色:嘿,嘿,你这给我剃的是什么玩意儿呀,跟狗啃的似的!
剃头匠一脸茫然,他瞅瞅刚刚理完的头,嘟囔一句:这活儿没毛病呀。
怎么没毛病呀!客人60来岁,一看就是属于那种变老了的北京玩闹儿。他常在街心公园踢毽儿,毽子踢得可以说是出神入化,盘踢、磕踢、拐踢、绷踢、里接、外落,花样繁多、无所不精,整个儿一毽子王。可是就一样,有点儿“滚刀肉”,爱占小便宜。我看见过他在街边的小摊上买石榴:十元一堆儿——仨。他买了一堆儿,又硬是从另外一堆儿顺走了一个。这回剃头匠是遇上硬茬口了,其实不在于头剃的怎么样,而是在于他是不是想少给钱。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大家前后左右围观评价着那位老兄的脑袋,纷纷摇头:这不是剃的挺好看的吗?有剃头匠的同伴过来调解,说如果人家实在不满意,这份活儿就少收点钱。
少收点钱就行啦,我这脑袋怎么出门呀?毽子王佯装不干,以攻为守。
剃头匠也不干:他凭什么少给钱呀,我这活儿干的有毛病吗?
毽子王急了:嘿,你还来劲了?说着,上前去揪剃头匠的领子:你看看我这鬓角,谁让你去这么短的?他骂了一句粗话,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年轻后生挤出来,横在了剃头匠和毽子王的中间,怒斥一声:你放开手,不准欺负他!
这后生我认识。身量不矮,可是不强壮。那天散步时突遇暴雨,我紧跑几步在一处房檐下避雨,见这后生也在雨中狂奔,便让出一块地儿招呼他过来。闲聊中知道他老家在河北农村,来北京打些零工,一是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二是想看看天安门、逛逛故宫、爬爬长城,他在街心公园的儿童游乐场收门票,一天60元。想来他是下班经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后生还真是有点血性!
毽子王愣了一下,见年轻后生红头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多少有些胆怯,便问:嘿,你算哪一出儿,管什么闲事?年轻后生双拳紧握、怒目而视:我告诉你,他是我爸爸!最后五个字,声音高昂,像是平地一声雷,在围观的人群头上炸响。
我听了,心头怦然一动,不由得看了一眼年轻人身后的剃头匠。只见刚才还沮丧委屈的这位兄弟,脸颊微红,神情欣慰,在夕阳的映照下,双眼竟泛起一层泪光。
我知道,那一定是因为幸福而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