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乡野情歌》《红草莓的梦》《朱谷忠散文选集》《走八闽》《人与山水的约会》等十余部作品。获《人民日报》副刊“金台”随笔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期刊编辑一等奖。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

仙境之说，源于中国远古神话。真正穷究起来，不管传说是在哪里，即便去看了，总归虚无缥缈。不过，这些地方，确也风景绝美，如“蓬莱仙界”“桃花源”等等。至此终于明白，仙境原来是人的精神上的一种意象，是大自然向人敞开的一种襟怀，是与物同游，天人合一，相与言语的一种境界。

其实，世间万物，莫不可观，每观一物，莫不有所得。这回，我前往探寻的是位于平潭岛流水镇王爷山绵延数里的一片“东海仙景”。一入境地，便见南麓海滨一带，险崖峻峰，临海而立，任海上波浪，层层叠叠，推涌而来，或轰鸣，或呼啸，或涛头拍岸，或浪花飞吻，感觉轻晃中又巍然耸立，确是难得的一个观潮好去处。

不过，在此观景，与穿行在青山绿水中感觉迥然不同，更不是花间醉然品酒，茅舍淡然品茶，也来不得浅吟低唱；因为，当人登上高峻的礁岩，头顶晴空万里，耳边海风飚飚，看到的是历经风浪的沙滩，留下不尽斑驳和亘古豪情的飘逸；而苍茫旷远的大海，看一眼，便让人胸襟装满了时光的倥偬和沧桑。

这是“东海仙景”给我最初的印象。进入景像阅读，不论是当地有关远古仙人们驾临此地留有的神话，还是教科书上此地白垩纪火山岩的生成历史，“东海仙境”都会以它的雄浑壮美给人难以抵御的诱惑。景区由“仙人井”、“仙人峰”、“仙人谷”等景点组成，使人不禁联想：当年这些仙人居于此地，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后来，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去了，只留下各自孤独而又神秘的幻影。当然，这些地方，自从被世间的人命名的那一天，时光的尘埃便悄然飞散，海上粼粼的波纹，也会以“荡摇浮世生万象”的幻境，一下迷住了来者的眼睛。不用说，那些神话传说，那些红尘旧梦，那些风吹浪打的日子，那些温暖繁华的记忆，甚至无数的细节，不断补充又扑面而来。如今，所有光阴的角落都已敞开，这些地方，就像一本书的章节一样，让人一页一页慢慢地轻翻着，有离奇，有惊喜，温热而迷人。

这里，我已急不可耐地要说说自己“半日游”的观感。

这是初冬的一个午后，在平潭诗人高云引领下，我们两人来到危岩高耸，气势磅礴的仙人谷。这个峡谷，完全是从海边冒出的，属海蚀沟状地貌，因此，山体看上去像被巨斧一下劈开，形成长70余米、宽30余米的两面绝壁；它们矗立着，岩石裸露，却无一点刻骨的伤感，显得孤傲俊朗，黝黑发亮。细看，岩壁上青苔斑斑，裂缝处有不知名的植物附着而长。最奇的是峡谷之中，铺满密密麻麻椭圆的鹅卵石，这是亿万年来潮起潮落海水冲刷的结晶。走在谷底，踩着光溜溜、青粼粼、大小不一的卵石，“咔嚓嚓、哗啦啦”，似踏进一条石头的河流，虽说单一，倒是呈现出一种不落世俗的纯净状态，恍若禅境。而这种禅境，是亲切的，从不拒人于几米之外。也许，这正是身处海与岸的毗连之处，无语堆积的卵石自有凡人所难探求的生命自在；其天真之气，则体现在大小与形状的趣味上，从线条到形象，无不圆润稚嫩，拙朴可掬。在此之上慢慢走着，感觉与仙人一样，气定神闲，悠哉游哉，不啻一种美妙的人生体验。据高云说，到此游玩的游客，总是下到仙人谷底，把玩那些黛青的鹅卵石，久久不忍离去。待回到谷上，于天高云淡、蓝白相间的背景下，俯瞰海岸边，长堤栈道，游船码头，水阔天远，似一幅彩画铺在眼底。

时光弥漫，如今人类对海洋的认知已由肤浅变为深沉，由陌生变为熟悉，因之，无论是游走在仙人谷或由此转入仙人峰，站在山海之间，长天朗润，大海碧蓝，岛屿奇崛，光谱迷离，让人恍若身临仙境、遨游太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就这样把惊人的创造抛洒在海岸线上，让人在色泽炫美的景致环抱中，身心沉浸在一种特有的艺术氛围，一时灵光四射，激情奔涌，浩瀚的音律就会从心中飞出，去碰触这一片美妙山海的不尽意蕴。

不用说，最为令人震慑的是以险绝神秘著称的“仙人井”。移步来到第一个观景台前，只见一口庞大的井状火山岩形成的洞穴赫然在目。这口巨井，深47米左右，井口直径超过50米。井中，水波飞旋，不停击打着岩壁，声若铜钹铁板，“嘡嘡铮铮”；又似落落滚雷，穿壁裂岸……不尽水花，在井中簇拥着，撞击着，“哜哜嘈嘈”，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因此，在平潭民间很早就有了“龙宫奏乐”、“龙宫献宝”等传说，为仙人井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先说“龙宫献宝”吧：据流水镇东美村的渔民说，此处每当风雨来临之前，井口都会引来成千上万的蜻蜓，羽翼纷聚，色彩斑斓，灿若云锦，扑朔迷离，故称之为“龙宫献宝”。每逢初一、十五大潮时，井中则浪花飞溅，涛声轰鸣，犹如金钟撞响、铜鼓齐擂。原来，“龙宫奏乐”是因井中潮水冲击岩石的罅隙，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而得名。面对如此奇妙之景，中科院地理专家称：“其壮观险绝，可与昆明洱海之滨雄甲天下的‘龙门胜迹’媲美；其浪潮雄壮气势，堪比‘钱塘观潮’”。

从外观看上，仙人井的岩壁石块大都呈朱红色。显而易见，这是火山岩喷发后形成的海蚀奇观。那天，我斗胆靠近井沿往下望去，只见井底的东北和东南角各有一人多高的洞口通往海面。正值涨潮，汹涌的潮水如两条蛟龙从洞口往井里穿梭，强强相遇，互不相容，扑腾滚翻，扭结撕咬，喷射起簇簇白色的飞沫，如同刚揭盖的一锅沸腾的滚水，雾气袅袅，令人头晕目眩。

据《平潭县志》记载，潮水从这井底双洞涌入，“声如洪钟，响彻云霄，观者无不惊心动魄”，所以，此井又有“仙井吼涛”的美名。不过，当遇南风时，海上风平浪静，井下侧边的两个洞口在海水退潮后便裸露出来，形成井与海之间的通道，就可驾小舢板进入井中，来一次“坐井观天”，倒是悠哉乐哉。又说，夏季进入井里，不仅凉爽逼人，而且险趣横生，因为洞口狭窄，需要弯着腰，才能入内。而且要算好潮水，如果遇到涨潮就出不去了，能进入井洞内探险，是一种极为刺激的体验。

这时，高云告诉我：仙人井处于平潭岛君山火山喷发中心的边缘地带。地质专家发现，在井里，其实有4个海蚀形成的洞口，使得仙井底与海相通，其中，西北向和东西向的海蚀洞显而易见，东北向的一组则相对隐蔽，而这3个方向的4个海蚀洞，与仙人井的形成有很大关系。专家分析，仙人井是各种海蚀综合作用形成的海蚀竖井。它的神奇就在于3组4个海蚀洞在仙人井交汇，形成规模比较大的海蚀掏空区。由于底部岩层被掏空了，引起上部岩层出现垮塌、冒落、直至冒顶。

听罢介绍，我随手抓起一块小石子丢下深井，悄无声息，像一粒沙，落在一只牛胃里。

关于这口巨井，当地传说，是八仙中的铁拐李曾云游到此，时值炎夏，口渴难忍，便用手中的拐杖在这山头中敲出来的。但是，还有一个故事，却使我黯然了半晌。原来，相传古时，平潭曾有18名学士，为一睹仙人井真容，驾着舢板就出海了，没想到海面上突然狂风大作，18学士葬身大海，化成了18块墨黑色的礁岩，从此伴着涛声，守护着仙人井。站在仙人井旁的观景台向海面望去，一座座礁岩无序排列，浪花环绕，在茫茫的大海中时隐时现，这就是当地人称之为“十八学士石”的景点。

记得童年时，我就在故事里听到天下所有的井都是通往神灵的暗道，它会记下探头去看井的人的面孔，让人心生恐惧。此刻，我却愿意再一次躬身看井，希望这古老的海井像一头老牛巨大的胃囊，反刍出18学士藏身在海底什么地方，是否还有一些欲语还休的感伤和离殇，在他们柔软的心扉里来回跌宕，千回百转、百转千回？海底，可望得见清晨海上的一轮朝阳，或在晚上垂钓到一缕月光……

是的，诚如地质专家推断：神奇缥缈、烟涛微茫的“东海仙境”，其实是由漫长的地质发育年代，历经大自然的精雕细琢而塑成的。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随着海蚀作用的加剧，几个大的海蚀洞会越来越大，完整的“仙人井”或许将不复存在，或形成更为神奇的景观。因为大自然的力量，有时就像魔术师，总能出其不意，令人叹为观止。

摄  影/南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