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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阿尔卑斯

诗意,从我们去往小米山庄的路上,便已弥散开来。离开维也纳内城,车子沿多瑙河一路西行,古雅的小镇,朴拙的村舍,幽暗的森林,重峦叠嶂中挺拔的红色尖顶小教堂,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山庄居高临下,坐拥奥地利旖旎风光。自从嫁到这个叫Neuhofen的山村,小米与奥地利夫婿的生活,仿佛阿尔卑斯山里的一则童话,养在深闺人未识。无论黄昏还是清晨,时光被深深浅浅的绿、密密匝匝的草,以及悠然来去的奶牛簇拥着。多少年,他们守着山上的苍树河塘老宅,过着远离尘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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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山庄的奶牛


无需为世事绊累,不必为衣食发愁,这般的山居生活,叫多少人向往。然而,一场席卷欧洲的疫情,突然打破了山里的宁静。每晚,小米都忧心忡忡地盯着电视,眼睁睁看着冠状病毒席卷欧洲,攻城掠地,面对急剧飙升的死亡数字,惊恐不已。纵是人在深山,无需隔离,也不必禁足,因为这里的生活,向来如世外“桃源”。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山上的花儿照样开,草儿照样绿;山里人该放牛放牛,该挤奶挤奶,该割草割草,生活一如既往。淳朴的山民见了她,照例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提起中国。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惟有山里的孩子们,因疫情无法去学校,便在自家院子里玩耍,“叽叽喳喳”的嬉闹声连同鸡鸣狗吠,在山谷间回荡。

小米的丈夫是一位奥地利医生,关于新冠病毒的控制措施,他认为中国政府做得很正确。奥地利出现首个新冠病例时,他们正在挪威度假。作为中国女人,小米本能地感到了紧张与不安。就劝在奥地利工作的孩子们戴上口罩。由于文化差异,先生认为他们都是成年人,为何要我们来提醒?奥地利政府不是每天都在公布各种防范措施吗?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此外,小米担心90多岁的公公、婆婆,属高危感染群体,就建议他们待在家里,不要开着车到处跑。为此,先生也有些不以为然。

在中国人眼里,父母对孩子,孩子对父母,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似乎样样都义不容辞。而西方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每个人自会做出决定。比如,公公、婆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自己的判断力,无需别人来提醒。这不是感情的寡淡,而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灾难当前,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理念,其应对方式也不尽相同。


小米与丈夫.jpg

小米与丈夫


每当先生下班回到家,小米就叮嘱他去洗澡,将外衣和内衣务必分开。先生很无奈,埋怨小米过分紧张,全然没这个必要。对于病毒的侵袭,相对于中国人的敏感和谨慎,奥国人反应冷淡,似乎天生不怕死。只有出门采购时,才戴口罩。但随着疫情的泛滥,政府当机立断,及时调整策略,施行全民隔离。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灾难都在改变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即便在深山老林里。残酷的现实面前,小米先生自己也有病史,就不再怠慢,乖乖待在了山庄。夫妇俩不是忙着整理周遭的花草植物,就是动手修缮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城里的父母也禁足在家,停止了四处走动。

一年一度的复活节如期而至。而今年的复活节,已失去了往昔的隆重和形状,满世界的热闹都退到了恐惧升起的地方。人们擦着惊惧的边缘,回顾以往的那份喧嚣。因此,原本在山庄举行的家庭聚会,就改做了视频相聚,小米夫妇将精心烹调的中西式佳肴,兴冲冲摆了一桌,热辣辣晒在了镜头前。

妥帖安稳的生活,并没有让小米了无牵绊。尤其是当下,她对远在陕西家人的思念,日日缭绕在园子里,弥漫在空气中,浓浓的乡愁洒了一地。而此刻,小米最想做的,就是一股脑冲到维也纳去,逛街会友下馆子,重温同胞相聚时的沸反盈天。

几乎每年夏季,维也纳的几个姐妹,都忍不住带上自己的拿手菜,一路狂奔到山上。晚霞夕照,空气清凉如水,她们在树荫下席地而坐。一面手捧葡萄酒,一面分享南北风味,而后,携手走在丝绸般光滑的羊肠小道上。家事国事天下事,歌声笑声与蛙声,恣意挥洒在月光下的山坳、木桥和池塘边。一曲嘹亮的《走西口》《黄土高坡》和《让我们荡起双桨》,将沉寂的山庄划出一抹抹亮色。


山里的春天来得晚,可一旦落脚,就轰轰烈烈,浓墨重彩的。一树一树的花,汹涌拂人的绿意,花丛中的蜜蜂梦幻似地唱着。此时,晓娟家的篱笆墙早已伸枝展叶,墙内墙外,花事繁忙。这个时候,公公就会开着他那辆红色拖拉机,来帮他们剪枝。

仿佛一夜之间,新冠病毒蔓延到了这个叫Aspang的镇上,宁静的山里顿时掀起阵阵涟漪。又到了剪枝时节,80多岁的公公属于高危感染群,他老人家还会来吗?

只有片刻犹疑,公公一如既往地开着他那辆大红拖拉机,“轰隆隆”过来了。但是很明显,老人十分刻意地回避着,小心翼翼地与她和孩子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晓娟的心里就有些酸酸的,眼眶都要湿了。病毒实在可怕,但他老人家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亲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拥堵在心头。

苏北人晓娟,自从嫁给她的奥地利夫婿,便静心守在这座叫国王山的村子里。膝下的两个宝贝女儿,乖巧可爱,日日滚在门前的草地上,蝴蝶、山雀、松鼠、麋鹿、小刺猬,还有云彩和风。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置身期间,叫人情不自禁地忘却尘世的纷扰,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快感油然而生。

随着疫情的进一步肆虐,恐惧感接踵而至。听说昨天一道登山的女友,因接触过病毒而被隔离了,她是位护士。晓娟就想起跟女友接触的那一幕,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村里的第一位确诊病例也是个女子,发病时已昏迷不醒,是被直升飞机接走的。那女子后来恢复了意识,清楚地说出母亲66岁生日。女子的母亲谈及女儿时,看上去宁静安详,可她的内心,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山呼海啸!西方人宣泄感情的方式,与中国人大相径庭,面对生死,他们显得平和、内敛,从不哭天喊地的。

对于严密的隔离生活,六岁的大妞已能理解。本打算邀请小伙伴们,来家里参加她的六岁生日聚会的,为此,大妞早已望穿秋水。聚会因疫情而被迫取消后,大妞非但没有难过,还欣然给每个小伙伴画了张画,寄给他们。三岁半的二妞,显然不明就里,天天嚷着要去见奶奶。以往,她每天都去奶奶家吃吃喝喝的,现在孩子与老人被活生生分开,如同天隔一方。困守在家的二妞,每天下午望着对面门洞下的奶奶,就趴在门框上大哭,边哭边喊:我的奶奶没有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们是坏人!


晓娟与两个女儿.jpg

晓娟与两个女儿


晓娟就敞开门,让二妞望着奶奶打电话,这样,她也就安静了下来。可二妞在家隔离期间,一直尿裤子(以前不尿的)。疫情之下,这么幼小的心灵,显然承受着大人们难以想象的压力。

隔离之中,耄耋之年的公公、婆婆不敢再出门,采购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晓娟的肩上。因为要等待丈夫下班回家接替她来带孩子,晓娟才能出门去帮他们采购。待她紧赶慢赶到了超市,新鲜蔬菜已所剩无几。别看公公、婆婆一年四季住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却很是讲究,专挑有机食品吃。晓娟就得多跑几家超市,以便凑齐婆婆需要的蔬菜。有次,晓娟戴着口罩在超市里四处寻购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瞪着眼指责她没跟自己保持足够的距离。晓娟心想,我只是路过,又没贴着你走,为何这么怪我?老太太更来劲了,板着脸喋喋不休,引来不少人驻足、凝视。为了避免麻烦,晓娟憋了口气,扭头走开了。

先生的一位好友,过去常来家里喝咖啡聊天的。有天早晨,被人发现时已然过世了。据说与病毒有关。听到好朋友去世的消息,先生浓密的长睫毛,沉重地扑打着冰蓝的眸子,如同风卷雪花,寒气逼人。她先生是从事电、暖行业的,有奥地利政府颁发的许可证,疫情期间仍可外出工作。由于他每天在外作业,接触人多,晓娟就担心得很。见他下班回来,马上提醒他洗手、消毒,否则他会忘掉。婆婆天天来电询问,他的儿子是否有感冒咳嗽等症状,千叮咛万嘱咐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奥中两国的航班全部停飞后,晓娟第一次感到被彻底隔绝了。似乎再也回不了家见不了爹娘,从未有过的凄凉之感裹挟了她。过去,十个小时的飞行是自己与亲人的距离——可谓天涯咫尺。早年在国内工作那会儿,由南到北回趟家,也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呢。一场疫情,让回家的行程变得遥遥无期。近来,晓娟常在梦里邂逅海风,听到海水冲刷海滩的喧嚣。思念那份久违了的热闹与喧嚣。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带孩子到意大利海边去度假。

许多隔离在家的人,饱受禁足之苦的同时,也忍受着时间无处安放的沮丧。晓娟可不存在这个问题。上有老,下有小,还要挤出时间阅读。她非常喜爱回族作家李进祥的小说集《换水》,每一篇都深深地打动着她。只要可能,晓娟也爱写点散文随笔,将自己的生活与感悟诉诸笔端。日子忙得哪里还顾得上寂寞!收拾菜地时,她突然发现去年的韭菜冒出来了,便一撮一撮地剪下来,给孩子们包顿韭菜馅的饺子。为了让孩子们安心待在家里,晓娟不厌其烦地在网络视频上学做菜,每天花样翻新,用美味可口的饭菜,稳住孩子们那躁动不安的心。

这个午后,晓娟带女儿在山脚下玩耍,佩特拉也带了孩子过来玩儿,晓娟就问她:听说村里的幼儿园可以报名了,你给儿子报名了吗?她眨了眨深蓝色的眸子,说:没有报。因为名额有限,孩子们得分期分批进幼儿园。还是把位子留给警察、医生,和那些在超市里上班的人的孩子吧!

晓娟听了,不禁想起前些日,她给俩孩子网购了两只书包,结果二妞不喜欢自己挑选的颜色,哭着闹着要和姐姐的颜色一样。她便想着退回去换个颜色,也就是填张单子的事。不料先生得知后,大发雷霆:就因为颜色的事都要拿去换,现在邮政人员的工作量已赶上圣诞节了。你们这是在给人家找麻烦,邮政人员都有人感染病毒了!

“咔嚓咔嚓”,镇上的火车声势浩大地从高坡上驶过,大妞飞跑着跟火车频频招手。车头里的司机看见了,故意拉响长笛作为回应。晓娟就想,这个司机真是个调皮有趣的人。火车不由分说钻进了黑乎乎的山洞,连尾巴也不见了。这时,天空中一阵轰鸣,一架飞机由远而近,呼啸而来。转瞬间飞机已来到头顶,是一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呢。二妞兴奋地追赶着,仰着脸直摆手。风急天高,飞机稍微侧了侧身,随后又掉过头去,稳稳地立在空中。白云一动一动的,形如卡通,在空中移动、集结。

晓娟就想起了去年,好几架飞机平行擦过阿尔卑斯山尖儿,而后直冲云霄,在天际间潇洒地甩出奥地利国旗的颜色——红白相间,壮观极了。因为小镇偏远,奥地利的飞机表演时常在这里举行。有一年,表演中的飞机飞得相当低,扫着她家的烟囱转了又转。晓娟便想,那上头的飞行员八成看到了她和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