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走一片云彩
以前只是路过草原,这一次才算是体验。第一天进草原,着实又被惊叹到。但在笔记本里写下“每一次走进草原,都有一种向内心深处进发的感觉”后,就再也写不出什么。直到此行的最后一天参观了元上都遗址,才找到了内蒙之行的感受:这里的人们可能不喜欢留痕。
金莲川草原一带水草丰美,历史上曾是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古代游牧民族活动的地区。1256年春,忽必烈命人建立都城。元上都处于草原与农耕农牧交错带,既便于与和林的大汗相联系﹐又有利于对华北汉人地区就近控制。如今这里是世界文化遗址。我们返京的路线正好经过此处,便决定去看看。出发前,同行的老记者总结了这么一句话:好歹是个世界文化遗产,不去看会遗憾;但看过之后可能会失望。
满怀期待,甚至想象着各种古人生活的痕迹、院落的规格等等,以为是个“清明上河图”的现实版。但第一次有一种到了遗址不知道看什么的尴尬。茫茫草原上,元上都城墙遗址已被荒草淹没,如果不是青砖实在不宜生长,恐怕沙葱不会放过这最后一小块遗迹。上都与北京故宫的格局很像,连东西便门的名字都一样。但站在这断壁残垣上,我只能凭想象:这相当于故宫大门,这相当于神武门……最多的遗迹在城内,是上都城破败后,当地人据为己有的生活场景。
元上都遗址,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金莲川草原上。风雨侵蚀下,依稀可见昔日的城墙
失望。
可当我站在最高的石台上,遥望草原和天边的云时,心中却响起了蒙古人呼麦的声音。那一刻,我有一种融化在天地间的感觉。这天地、草原、群山、遗址、人类、牲畜……所有的一切也都浑然一体。我忽然想到,蒙古人或许骨子里觉得,留下什么痕迹,并不重要。
时间推到上世纪甚至更远,那时还没有城市,人们大多还在蒙古包里生活。他们随草而居,哪里草场丰美,哪里就是家。迁徙的季节,他们用马和牛羊驼带走了一切。生活过的地方,马上被荒草吞没,或被风沙摧毁。最多留下一个石头堆砌的敖包用来祈祷或标识道路。
千百年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没有留痕的习惯,或者说习惯于被擦去痕迹。
甚至连爱情,也是在成住坏空之后归于天际。
锡林郭勒城区南部的文化馆里,每天都会上演马剧《蒙古马》。虽然剧本有些瑕疵,但不妨碍本质的表达。《蒙古马》讲述了马在蒙古人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征战沙场作为大背景,其中的人物故事线是一名战士与蒙古女子的爱情。战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与白马在大雪中脱离了队伍,昏迷中他梦见了自己的爱情。当梦醒来,男子终于撑不住了,死在沙场上。队伍凯旋,女人在人群找不到心上人,只找到了他的白马。伤心绝望中,女人再次梦见夫君。最后,蒙古人在萨满法师的带领下,放归了天驹。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就这样归于寂灭。
很多观众没有等到谢幕就离席了,我与同伴和演员道别后才离开。我坐在台下,泪眼朦胧。蒙古女人的爱情,大概只有一次。他们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女孩亲眼见证了男孩在摔跤、射箭、骑术比赛上所有的骄傲,与男孩经历了缠绵甜蜜的爱情,诞下男婴,亲自送他出征。这份深情,任谁也无法填补。
舞台剧《蒙古马》气势恢宏
当时心想,结局并不是皆大欢喜,多少有些遗憾。但此刻我好像明白,这就是蒙古人的哲学思维——他们不喜欢留下痕迹,哪怕曾经多么深刻的爱情,终是要把生命交付给草原,成就一个生命由生到死的“空”。
我站在上都遗址上,想象着昔日的蒙古汗王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为了能够“看到”元大都,他们的选址极其精准,北京的中轴线与上都的地理坐标只差五米。在那个年代,这简直是奇迹。此后一百年多间,蒙古铁骑征服了几乎整个欧亚大陆,所向披靡。
可那又如何呢?
看看眼下的露台,被风吹雨打地成这副模样。如果忽必烈知道他一手创建的上都、帝国,如今是这副田地,只剩下几块青砖提醒着人们那段铁马铮铮的历史,他会作何感想呢?
宏图霸业终将归于尘土,被草原上的寒风吹袭,亦或是被野草覆盖,成为动物的巢穴甚至美味——总之,不需要留痕迹,不需要有人记得,不需要有人赞美,甚至不需要被纪念,草原可以溶解一切善恶美丑。
人们尽管去亲历生命就好了,一片云彩都不要带走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