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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一座城市的灯火

大年初二夜晚,维多利亚港口上空照例会有烟花一浪接一浪,绚丽的画面一幕紧挨着一幕。这是一座城开春热情的表达。璀璨的烟火闪耀夜空,照亮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街道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林立的高楼,一点点橘色的光从密密匝匝的窗口倾泻而出。东方之珠溢彩流光的风姿,绰约迷人。我们都有趋光的本能,会向着光明温暖的朝向而去。我们仰起红红的脸庞,在烟火最绚烂的时刻许下新年美好的祈愿。

涌动的人潮里,我与母亲常是依偎在一起,我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相伴相随。在潮湿而漂浮的雾气裹挟里,我的左手穿过她的胳膊,仿若穿过一种熟悉的温暖,那是自我“呱呱”落地,挥动无助的手,能捕获的第一缕真实的安全感。

维多利亚港

有母亲的所在,就是光的所在。

只是,今年维多利亚港口的烟火没能一如既往地绽放。我也不在那座城市。2020,这个年过得太难了。寒冷的冬天特别沉长,原本热闹的春节陷入冷清。一场疫情,打破了往常的生活节奏。我们在口罩的封闭之下,如此近距离地感触到各种生离死别的痛楚。即便现在,有多少人还在忍受着离别的痛苦。早日重逢的渴望,从春天念到夏天,从秋天盼到冬天。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它们已经几番轮回,而他们却依然无法抵达期盼的彼岸。

我和那座城分别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是自从我第一次踏入那座城开始,分离时间最久的一次。我留心捕捉任何关于这座城市的消息,等候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看到这座城市只露出疲惫的双眼,长时间隐藏在口罩之下的脸,表情仿佛开始僵化。我心疼街角的灯火不如往昔耀眼夺目,熟悉的店铺不再热情以对,只板着一张铁质的冰冷的脸。

每天打开WeChat,透过这个思念的窗口,看我牵挂的人,脸庞从屏幕上浮现,心里头便特别踏实。然后闲言碎语几句,无非是今天出门了吗?吃了啥?身体怎样?再絮叨家人的一些琐事。30出头的二侄女幸好赶在去年10月结了婚,本来想要一个孩子,但现在恐怕不是时候。大侄子6月初从美国的大学毕业回来,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只能打一些散工。三哥的工厂在深圳,可家安在香港,他的大儿子从加拿大大学回香港,一直没能回去,两个小女儿还在念小学,女儿奴的他也不敢回深圳,只把深圳厂里的事交付给厂长管理,自己在香港的公司上班。深圳工厂的生意今天也差了许多,削减了两三百号工人。两个表姐,一个在做微商,一个做保险。两三个月前就回了内地,该隔离隔离,不能继续在家坐吃山空了。表弟是香港一所大学的中文教授,他每天照例去学校上网课,但听说这样的课堂真令人头疼,他一个人枯燥地讲着,根本看不到学生,更别提和学生互动了。

镜头里八十几岁的母亲这一年出门少,衰老却很明显。我经历过年初内地长达三四个月的居家隔离,再踏出家门,惊讶地察觉,许多人的脸上,不知何时刻下了之前需要历经几年时间才会堆积的苍老印记。古人云:闲情最苦。生命本该在自由跃动中保持鲜活的能量,一旦被拘囿被束缚,便会萎靡不振至于消逝。

母亲是个勤劳而质朴的农村妇女,50岁上才追寻着三个儿子去的香港。摆脱了闽南农村繁杂的人情世事,她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新的环境,显示了女性极强的适应能力和韧劲。她摊开曾经在乡下农村种稻子、花生、地瓜的双手,继续伺候婆婆和丈夫,带孙子孙女。她大胆地讲着混杂家乡方言的广东话去迎合繁华的都市。大都市提供了农村所欠缺的生活上的各种便利,让她更是把家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女人的勤快与爱意,使她时刻处于忙碌的生活状态中。有阵子,为了我,她努力地去做义工,即使她并不了解这座城市的肌理和暗含其中的运行法则,可她硬是顶着些本无法承受的白眼,到底为她的小女儿争取到了香港的居留权。

我也曾用尽力气努力地去接近一座城市。从我懂事开始,那里一直是我向往的所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南沿海有一群农民无法忍受贫瘠的土地,他们不再安土重迁,像他们先祖一样不断向南迁徙,赤着脚从家乡的海边扯起风帆下南洋,历经惊涛骇浪去寻找新的生活。30年后,他们留守家乡的妻子摆着小脚,挤在舢板船上,一脸惶恐地从罗湖偷渡到香港,以此来缩短她们与远在菲律宾的丈夫的距离,为她们的子孙争取来自他们父亲或祖父经济上的支持。毫无疑问,这群来自闽南农村的男人与女人们都是勇敢的。特别是这些小脚女人,在内地生活困顿的时候,真正意义上,为子孙们打通了一条前往繁华都市的通道,燃点了幸福生活的灯火。

这些男人里面包括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女人里就有我的祖母和外祖母。于是,两个家族,像蚂蚁搬家一样,一拨接着一拨人不断由农村往城市迁移。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有一座叫做“香港”的城市,和家乡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有个叫“香港客”的名号,红极一时。村里最妖娆靓丽的女孩都想方设法嫁给港客,希望西装革履的他带她到当时中国最繁华富庶的地方。而那地方只要你愿意付出辛勤的劳动,就会有满满的收获。许多人心怀着梦想走进了那座城市。

与内地不少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人一样,我们成长中于家乡之外,另有一座城与我们的生活始终纠缠在一起。从那里泊来了最潮流的服饰、香甜的糖果饼干、时兴的各式电器,我们把悸动的青春深藏在浅吟低唱的粤语情歌里。父亲不愿意放弃彼时安稳的政府工作,我们一次又一次和香港失之交臂。后来,三个哥哥在叔父的帮助下先行去了香港。20岁,我第一次跨过罗湖的桥,踏进洁净而有序的列车车厢,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占据我整个人生初始阶段的城市,贪婪地呼吸着舒适和清新的空气。遗憾的是,我无法真正在这个城市生活,我只是一个游客。我不得不暂时一小段时间就得与这座城市匆匆告别。当我转身离家前,我都要用劲去抱抱我的小脚祖母。每次的拥抱,你会层次分明地感受到自己怀抱中的身躯,一次比一次轻,轻到似乎就将绝尘而去。那种痛,混杂着离别的苦,一次又一次啃噬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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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大侄女此时多少也会有我当时的感触。这位家庭里的大姐,心软得跟太妃糖的馅儿一般,她会受不了野猫半夜凄楚的叫声,偷偷下楼去喂食。她自觉地承担弟弟美国留学的生活费用,关爱家里的每一个人。这个自小由她祖母带大的孩子,身上少了城市女性的娇气,反倒传承了她祖母身上那来自古老土地的纯朴与善良。每次夜晚回家,她定要第一时间去摸摸她祖母的脸庞。平日里,听到她祖母咳嗽就忙不迭地关窗倒水。前不久,她的祖母一觉醒来嘴巴歪了,把她吓得不轻,她着急地带她四处求医。她的祖母为看私立医院的花费心疼而不愿意继续复诊,她比谁都生气。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她的祖母身体渐渐痊愈了。

到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居住在那个城市时,却因为在家乡的根埋得太深,一时无法拔起,我只能频繁地穿梭于两个城市中间。我常自我叩问:我如果和母亲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我会不会始终有大侄女那份耐心?大侄女常用“捱”字来表达她在疫情期间的心理感受。这或许是香港大多数人们的心态。他们隐忍、勤奋、执着,如同他们的祖辈,历经艰辛才能在这个城市立足脚跟,继而繁衍生息。

没有过不去的当下,只有回不去的过往。日子是一天一天地往前奔走,我们心怀着美丽的期许与之携行。我喜欢在夜幕降临时分,附近的中学刚好下课,一大群人紧挨着涌入街道,笑意浮动在夜色的灯光里。我一头扎进热腾腾的雾气里,阑珊的夜色有种若有如无的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和我的思念一起向四周弥散。祈愿着春暖花开的日子快点到来。

(作者为香港作家,福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