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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那片海

作者简介:

张 陵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评论家、散文家,原作家出版社总编辑。


每逢佳节倍思乡,游子总会回忆起故乡的点点滴滴。

——题记

红树林

我当知青的村子,就在一个大海湾边上。这片海很安静。涨潮无声无息,落潮也无声无息。8月满潮那天,海水会沿着从村庄中间流过的小溪,倒漫进来。平日里的涓涓细流小溪,这个时候就会涨满了水。其他日子里,海水涨不进来,都会被海岸挡住。

落潮似乎比涨潮慢。海面上刚露出红树林的树梢,草寮里的鸭子们早就等不耐烦了,“哑哑”乱叫,有几只领头的率先冲下岸去。于是,所有的鸭子纷纷跟着,也冲向海里,向红树林游去。其实是生产队的赶鸭人迫不急待,手中长长的竹竿一挥动,就把鸭群赶下海去。很快,海水退尽,鸭群也就自然落到了红树林里,欢快地追逐着没来得及跟着海水退走的小鱼小虾。有水的地方,它们是把扁扁的长嘴放在浅浅的海水里,向前拱着。海涂里的各种小生物也就都落入了鸭子的嘴中。不时有鹭鸟从远处飞来,落在红树林里,和鸭群争食。

放鸭人这个时候反而不着急了,等鸭群没入红树林觅食,他才背着一个竹筐,慢悠悠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跟进去。很多地方,海涂很厚,能没过大腿。而且海涂里,还残留着一些贝壳,十分锋利,脚踩进去没事,拔出来时腿上常常会被拉出一道道口子。不过,伤口通常不必特别处理,在海水里洗一洗,把泥和血渍一起洗掉,也就没事了。沿海好些地方,红树林能长出好几人高,就像一座不见天日的大森林,走进去不小心还走不出来。我们这片海,红树林也连成一大片,树却不很高,最多也就能高出人头,没有迷路的风险。放鸭人在林子里来回穿走,盯的是树根部的一个个鸭蛋。母鸭吃饱肚子,开始拉屎,顺便也把蛋给下了。好多母鸭,就偏找红树林里下蛋,好像要为难放鸭人。鸭子摇摇摆摆向前走,放鸭人只能跟在后面捡鸭蛋。筐装满了,鸭子们也吃饱了。放鸭人手中长竿子一挥,大声吆喝着,整片红树林都听得见。鸭群自然也听到了,便慢慢拢集在一起,被赶着,沿着四通八达的海沟小路,走出红树林,上岸回到鸭寮里。

每年一些日子,我也要下到红树林里去的。天还没亮,潮水退了一半,我们的小船就得出海。通常是两人一条船,划到茫茫大海中间,找准地方,抛下石锚,然后,在船上静静地等着。几支烟的功夫,船就搁浅在红树林中某一条海沟的泥里。我们就从船上拿出专用的铁钯子,开始钯梳长在海涂表面上的大片大片的绿色的海苔,把海苔收集在一起,装上小船。那个时候,海苔如现在加工成绿色食品的情况没有,当猪饲料倒常有,个别人家里,没吃的了,也拿海苔充充饥。而我们收集海苔是给生产队积肥料。把海苔堆成一座座土包,得到充分发酵,来年春天,运到山上给甘蔗当肥料。甘蔗用来榨糖,满山遍野种,队里舍不得施农家肥,更舍不得施化肥,就施海苔肥。在蔗田挖一个个窟窿,连泥带草把发酵过的海苔放进去,盖上土。一年里就不用再管,甘蔗自己就能长,准能丰收。

这可是个力气活。把小船装满了,人也累坏了。在海涂上作业,体力消耗特别大,壮劳力才挺得住。浑身都是泥,也顾不上,只想着打开破棉絮包裹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饭菜是下海前做好的,用棉絮包着。打开还有些温,壶里的水则很凉。好在天不太冷,加上年轻,火力旺,喝凉水也不怕。饭后一支烟,说话间,头一歪,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西斜,光线从红树林的缝隙中照射过来。海水还没有涨过来,船还搁在泥里。四周很安静。无数的小螃蟹在林子里窜来窜去。弹涂鱼放着胆子爬出泥洞,到海涂上晒着太阳。不知不觉,海水涨上来,船也跟着浮起来了。赶紧用海水洗净腿上身上的泥,把脚伸入海水里,泡泡腿上的伤口,防止感染。做完这一切,就可以收工返航了。很多时候,要等到天完全黑了,船才能涨上来。月亮从海那边升上来。看看月亮,有一种孤寂之情。没有月亮,就躺着数数星星,就像数着往后的日子。船靠岸,收拾停当,摸黑回村。路过鸭寮,鸭子们早早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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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洛阳桥

海蛎子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片海,不知养育了我们村子多少代人。平时倒不觉出什么,到了灾年荒年,就会知道这片海是村里老百姓的救命之海。我下乡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就是老搞运动,不发展生产,老百姓生活还很穷。生产队每年的收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流动现金,全靠海涂里出。没有这些收入,年底就分不了红。

过完春节不久,就进入倒春寒,队里就得开始煮地瓜米,倒上自酿的甘蔗酒,给牛吃,补补身体。要不牛下水田耕作,长时间泡在冷水里,腿会发软,站不起来。甘蔗酒也会分发给负责在海涂上作业的社员。别看他们身壮如牛,不喝点酒抗不住春天海上吹来的风和冷雨。现在看来,甘蔗酒可能是世界最劣质最难喝的酒。喝一口,喉咙火辣辣的,直烧心,一整天都会很难受。可那个时候,却是生产队专有的福利,到海涂上作业的人才有资格喝上。

像种菜一样,在海涂上整出一畸畸的平面,把里面残留的贝壳和其他杂物垃圾收拾干净,洒上蛏苗,就算把蛏养上啦。潮起潮落,会带来大量的浮游生物,给蛏苗提供丰富充足的营养。几潮海水过后,你就会发现,蛏苗都自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只只立在海涂中,伸出两条触须。用手指头碰一下,它们立刻缩了回去,躲入泥土里。它们固定在一个位置上,日出日落,靠着涨的水来回冲刷,就能一天天长大。到了夏末秋初,就长两指宽,也就可以上市啦。

头脑好一点的农民,会偷偷摸摸在红树林隐蔽处平整出一小块海涂,也养起蛏子来。他们护理得比生产队的精心,所以总能长得更快,赶在生产队之前,就能把蛏子捞出海涂,自己舍不得吃,全拿去卖,赶个好价线,回头换些油盐酱醋什么的。这种做法,要让上面知道了,是会追查没收的。有时,队长会派我到红树林里侦察,逮个现行。我如实报告,队长说,你干得好,看我怎么整死他们。实际上,队长也就骂骂咧咧而已,不会有任何处理。

队上的海涂收入还要靠种蚝。这活就比养蛏累多了。开春时节,就得下海,把去年留下的蚝跺子重新架好。这些跺子是由一条条的小石板组架而上,方法就和民兵们把步骑枪架在一起一个样。留好空间,把石条分组架好,固定墩扎在海涂里。几百墩蚝跺立在海涂当中,像一道防线,看上去还挺壮观。海水来回冲刷,贝壳类的浮游生物很快就会附依在石头表面上,随着海水不断来回涤荡,石条上贝壳越来越厚,开始可以看到里面的小生物在推动贝壳迎着海水张开嘴了。这些小生物,就是我们常吃的海蛎子,也叫“蚝”。有些地方产的蚝,个大肉厚,叫“大蚝”。我们这片海产的蚝小,煮开了,透出白色的小肚子,就像珍珠一样,叫“珠蚝”。那个年代,会吃蚝的人都喜欢吃“珠蚝”,认为比“大蚝”鲜美。所以,“珠蚝”的价格一直就在“大蚝”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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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平潭海滨

在等待收成的日子里,村里人也能吃到海蛎子。海中的礁石上,岸边石桥的桥礅上,其实都长满了海蛎子。海水经年冲刷,有不少地方贝壳堆积得很厚,海蛎子也很肥。想解解馋,就拿上海碗,请手巧的女人帮着剖。公道价是一碗给个一角钱。女人们光着脚在贝壳堆上行走,一点也不会受伤。很快就能剖满一海碗,换到一角钱。一个潮水下来,手脚快的能剖个五六碗,收入就相当可观了。这不失为干不了农活,挣不到工分的女人们的一条生财之道。

秋风一天天吹着,天气一天天凉,收蚝的季节也就好不容易等到了。社员们就开始挑着箩筐下海。他们拿起一根根石条,用一种很顺手的铲子,把附依在石条上的蚝连壳一起铲到筐里。一根石条,能铲出不少贝壳。每一团贝壳里,都藏有好多肥肥的“珠蚝”,很快,箩筐就能装满。两筐一担。女人们就忙着把担子挑上岸。那里,早就聚集了一堆等蚝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多数是公家的海产收购员,也有不少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公家的人拿了剖刀,撬开蚝壳,验了验货,说声今年货真好,就按等级开个票,把最好的货拉走。小贩们得等公家剩下的,还要和队长又请烟,又陪笑,还得给现钱,给好价钱,才能拿到货。生产队的社员按人口,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些。不用交钱,等到年底分红时才象征性地扣。家境不好的,就直接转手在门口眼巴巴等着的小贩。家境好一些的,早就开剖,做起海边人里最常见的几个菜:蚝煎、蚝羹、蚝炒米粉。那些日子里,整个村子都飘着海蛎子的腥味,别说大人小孩那开心的样子了,连猫都高兴地冲上屋顶使劲叫着。


弹涂鱼

和我一起搭档在红树林里拾海苔的是一位中年汉子。名字叫不出来了,只记得他饭量特别大。一条大棉被包着一锅饭,超过二斤,他都能一顿吃完。每次来回摇橹,都是他干,我只是坐在船头,一边负责当平衡石,压住起风时海上的风浪,一边和他聊天说家常。他们一家人都是讨小海的能手。公社化以前,他爷爷就是村子里最有名的抓蟹人。海涂的蟹和一般的海蟹不一样,到了成熟期,壳过硬了,就得到红树林里或岸边找个小洞穴,躲在里面换壳。这是一年里蟹最肥美的时候。换完壳,出了洞,就瘦了。他爷爷就筑了许许多多泥洞,让蟹住进去,在换壳前把它逮住。一洞一只没跑。最为称奇的是,他爷爷筑的泥洞,蟹特别爱进去。每个洞都能逮到肥蟹。换个人就不行了。有的人筑的洞,蟹进得不多,更多的人筑的洞,蟹就不进去,还故意绕开了。同样筑的洞,他爷爷永远抓到的蟹最多。村子里的人学不会,只能服气。有一度,我架不住好奇,也试着筑几个泥洞,引诱肥蟹,结果当然一无所得。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中年汉子说,这还不算他爷爷的绝活。他爷爷有个绝活,现在失传了。就算没失传,也只有他爷爷一个人能做,那就是钓弹涂鱼。海涂上的生物都特别胆小,尤其是弹涂鱼。它身上长着一小团一小团的花纹,十分好看。海边人都叫它“花条”。女人做月子,都得吃“花条”好下奶。退潮时,一片寂静,“花条”鱼一只只从海涂里跳出来,在红树林里觅食玩耍。可一有动静,它们就像闪电一样,猛地就扎进海涂深处,半天也不出来。要想抓住它,并非和它拼速度,而是要在它不知不觉之时。中年汉子的爷爷必须在海水还漫在海涂上的时候,就到海中央站定。一动不能动,像一根木桩。风吹日晒,不可动摇。蚊子咬在脸上身上,痛痒难忍,也得忍着不能动。他胸前挂着一个葫芦形的小竹萝子,手里握住一把钓鱼竿。不过鱼线是鱼线,鱼钩不是鱼钩,而是一小团钩子。海水退尽,“花条”就出来活动了。等涨到海涂上爬满“花条”,他爷爷才轻轻地抖动手里的鱼竿,那团小钩子飞快地弹出去,正好扎在一只“花条”身上。然后,手再轻轻一抖,小钩子带着“花条”弹了回来,正也落在竹萝子前,顺势入筐。周边的鱼们一点也没有觉察,还在继续跳跃。就这样,弹一次,一条鱼。很快,前面的鱼都落入筐内。这时,他爷爷身子才慢慢转动角度,如法炮制,继续捕捉。转个360度,海涂上的“花条”全部落筐,小竹萝也就装满了,而渔人也就累瘫了。

我说,你爷爷的这手绝活为什么没传给你呢?中年汉子说,公社化以后,爷爷就不再干了。不过,也不是这个原因才失传。这种方法,伤到了“花条”。每条鱼都带着伤,跳不起来,严重的会死去。不死的卖相也不好。城里人还是喜欢不带伤,活蹦乱跳的“花条”。慢慢地,这个技术也就没有用了。现在抓“花条”,全靠海锄掘,绝不能伤着它。

船搁在海里等潮水时,中年汉子就扛着一把轻巧的小海锄下船去了。锄片很薄,像一弯月亮。他提着追“花条”很轻松。他必须在“花条”钻进泥时,判定好它深扎的线路,以比鱼更快的速度,挥动小海锄拦截。当他把海泥拨开时,“花条”正好钻到位。他飞快地伸出三个指头,把“花条”牢牢捏住,放入竹萝里,才算完成一次作业。很多情况是,“花条”神奇般地逃脱了,再次钻入海涂深处,他就必须再次追赶,与“花条”赛跑。想抓住它,又不能伤了它。海涂很松软,“花条”就钻得深,而他一掘就是一个人深。有时,看不到他人,只看到他那小海锄不停地挥动着。抓到了,他就把它举得高高的让我看。一个潮水下来,他能抓到半竹萝,也就一斤上下,能卖个一元钱。我曾建议他多抓点,可以有更多的收入。他说,他家的规矩是有人定货,才下海抓。定多少,抓多少。一般不超过两斤。超过太多,他也不接受。他爷爷说了,海里的东西,不能没完没了地要。要多了,海会不高兴。

“花条”要么拿来做汤,要么拿来煮酱油水,都极好吃。村子里多是这样吃法。现在沿海一线都可以人工养殖了,也差不多是这样吃法。我看过一种特别的吃法,十分神奇:乡下过年蒸米糕,有甜的,有咸的。有一家人蒸咸年糕时,把好几十条“花条”鱼放进去。等年糕蒸好后,打开一看,所有的“花条”鱼,都把头伸到表面上。主人只要捏住头,就可以连头带刺抽出,把肉全留在年糕里,一阵阵香味紧跟着飘出来。这米糕,味道鲜美得很,可称人间极品。不用吃,闻了都会流口水。不知为何,我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拿“花条”做年糕的。

那片海如今已经变成了经济开发区。挡住海水的现代人工堤那里,建成了集装箱码头,车水马龙,热火朝天。湾子里倒还平静,只是盖起了一座座高楼,还有商场酒楼饭店,修建了一些森林公园。最近我参加了一个“海洋文化”主题的作家采风团,沿着福建的海岸线,走过长乐、平潭和泉州,一路考察,一路看海。固然不断有看到美好新生活,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欣喜,也自然想到我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海,难免会有一些惆怅。想起中年汉子当年的话,感觉我们是不是向大海索要多了。往日的海和红树林埋在深深的土里。如果还能记得,也早已化作一丝如烟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