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洋  美（日本）

生在中国，长在日本。生于书香门第，自幼爱好写作，曾有长篇小说《我有两个母国》出版，并有多篇短篇小说及散文在中国及日本发表。

日本2020年的黄金周，在5月6日的那一天，静静地划上了一个句号。

从5月7日开始，本该是工薪族上班的第一天。就如同日本所有节日的开始和结束一样，工薪族的完工日和开工日，也同样是静静无声地翻着时光的每一页。这种静，真是静的让人压抑，静的让人无聊，静的有时令人感到恐惧。尤其是在特殊的被新冠病毒肆虐的这一年。

无论如何，人们在经历了历史上首次的“长期假日”后，今天本应该开始正式上班了。

今天，家里的先生称之为“上班”，我叫他为“社奴”，开始复工了。

从4月7日开始，东京70%的公司开始了在网络上工作，大多数的工薪族，自然地从这一天起被封闭在自家的“鸽子笼”里办公。我的先生也不例外，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了早8点进书房，晚6点出书房的非常规律的生活。而且，竟然能做到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丝不苟地遵守着时间。不，我的话说错了，应该按先生的说法，这是在上班，认真“工作”的规律。

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也让我感到很不适应，似乎充满了古怪和可笑的气氛。

这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对于我们5岁的女儿，也是充满了新奇和疑问。

从先生在家“工作”开始的那天，女儿会悄悄地跑到书房门口，竖起耳朵来，偷听这突然紧闭房门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纳闷，她不解：为什么爸爸明明在家，却不肯走出房间来看她一眼呢？今天自己的作业完成的那么快，为什么爸爸不像以往那样，抱起她来，亲亲她的额头,表扬她是最棒的呢？！

过去爸爸在家里休息时，一直会陪她从早到晚玩这玩那的，从来不会让她这么寂寞的度过一整天。

为什么今天爸爸在家，却和以往不一样，不肯走出来和她玩？

看着她委屈的眼神，我认真地告诉女儿：“爸爸在工作，不要打扰他好吗？”

女儿还是不解的问道：“爸爸在家也工作吗？”

疫情期间腻在爸爸身边总是快乐无比

我觉得女儿问的有趣。不愧是继承了我的血脉，因为作为妈妈的我，也在脑子里打着同样的问号：在家还需要工作的那么认真吗？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对这个熟悉的日本人，竟然是一无所知起来。

想起今天早饭后，先生就打扮整洁，自觉而又认真地走进了书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电脑前，开始重新走上了复工节奏的生活。看他那认真劲儿，我真是打心里敬佩的同时，也隐隐升起一丝丝的错觉来，心想：这是在家里呀，你至于吗？

是呀，记得从一个月前的4月7日起，日本政府决定工薪族在家工作时，我是多么的快乐无比，心情舒畅的如同整个城市都战胜了病毒一样。

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来讲，先生在家上网工作，意味着先生不用乘电车上班了，也等于我们免去了很多感染的机会。

对我个人来说，从2月起我就很少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论文。如果先生在家，可以像节假日时一样帮我照顾女儿，监督女儿的功课和弹钢琴。我终于会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来最后冲刺我的论文和答辩了。

4月7日那天，当我看到在宅工作的新闻时，我是那么的兴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能在宅工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盼望已久的。

可我从4月7日那一天开始，就知道原来我想错了。

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竟然还是不了解日本，也不了解我身边的日本人，包括我自己的先生在内。

因为我印象中的先生，是远离日本风格的工薪族。对先生公平的定论，只能说他是个罕见的日本人。他不像众多的日本爸爸那样，放假在家就蒙头大睡，蓄精养锐地准备着去战胜下一个工作日。

先生他是属于很爱玩的那种人，他不但爱玩，也知道怎么玩。无论是海里的，还是陆地上的，他都知道该怎样去娱乐自己和家人，而且，保持这些兴趣的时间都长达十几年之久。

早上他知道自己去跑步，练习高尔夫。回家后他知道怎样安排我们娘俩，去哪里欣赏本季节的花草和景色，去哪里吃可口的美食。晚上买什么红酒，庆祝今天的美丽生活……

即使我和女儿不在家时，他也会去约他的游艇朋友们，一同下海去游玩，还会时不时地拍张海景照片发过来，向我们汇报海是如何的美丽，天是如何的晴朗，最后加注享受生活的自由是如何的简单。这些常年累月在我脑海里积攒下的印象，早已经让我将他规划为不合格的日本工薪族啦。

先生很少在家里唠叨工作中的事情给我听，他过去给我的印象，就是个对工作根本没有兴趣的男人。一个不够标准的日本男人。对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比在宅工作，会更加美好呢！本以为，在家工作的日子一开始，他会边玩，边哄孩子，边做家务，边工作的……

原来我想错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布满了各种心酸和艰难的，在这样一个处处充满焦虑的日本社会中，在一个文化厚实的社会里，也许这就是人要懂得尊重自己的第一标准，作为一个认真负责的日本人，喜乐与哀愁的心，并不是会随意安放的。他们会极为认真地在家度过每一天，丝毫不马虎的工作，绝不会因环境发生了变化而随意对付的。即便像我先生这样的不标准的日本人，也有着同样的意识。

这不但让我大吃一惊，也让我暗暗肃然起敬。

看来对日本人，自由和享受并不会混为一谈的。

4月7日那天，我还在“咸吃萝卜淡操心”地为全日本担心着：如果每个人都像我先生一样，小到每家的个体公司，大到日本政府的机关部门，都放了“羊”的话，那日本政府不是太亏本了吗？想一想，在这样不付出劳动而舒坦过日子的生活中，日本政府还要给我们每人10万日元的补助费，真是让人于心不忍……

5月7日，当先生7点晨跑回来时，我还放松地躺在床上。对我来说，宅在家中的日子和休息在家基本是划等号的。因为除了网络开会的时间外，谁也看不到你的身影啊，自己不就是自己的老板了吗？

没料到的是，我先生洗完澡，竟然还换上了西装。

我先是吃了一惊，吓得我马上从热乎乎的被窝中跳了出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又发生了变化？他今天要出门吗？还是有网上会议？……不管怎么样，看来我要去厨房煎鸡蛋了。

先生看马上8点了我还没做好饭，就一个人静静地拿着一片面包去了书房。我看在眼里，不由地内疚起来，由于自己的不认真，让他没能按时吃上早餐。

中午12点时，先生才走出了书房，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

全家福

我终于忍不住了，很好奇很婉转地问道:“今天你们第一天在宅工作，是不是需要确定的事情很多？”

“没有，今天大家都在忙着联络公司的网络。不熟悉网络的人多，好像现在还没报道全呢。”先生淡淡地解释着。

“你穿西装，我还以为你们今天有会议呢？”我非常好奇，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今天是工作日嘛。工作日就是要穿西装的。”先生也同样不理解我的问题，很认真地回答道。

“在家里工作，不至于一定要在8点就坐在电脑前吧。你们不是8点半才上班吗？”我更加不解地追问道。

坦白地说，在我印象中，轻松的在宅工作，怎么倒会比通勤上班时间，更占用我们的生活时间呢？！

“平时上班时，不也是要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吗？不能说，8点半工作了，到点后再打开电脑，总要有个准备的时间吧。”他还是不理解，反而耐心地向我解释起来。

“那不会说你们5点半下班，你就一定要在书房里坐到5点半吧？”

……

但事实证明，先生每天都是6点才肯走出书房的。

这个顾名思义的在宅工作，其实与往日通勤上班时相比，并不轻松一点点。日本人的思维与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的令人费解，又是如此的令人折服。

这样看来，在宅工作，前前后后就吃掉了我们一个小时的家庭生活。

这样的在宅工作，没有一点我期待的效果，孩子的作业还是由我来辅导，洗好的衣服一样得由我去晾晒。更可笑的是，本来只做晚饭的我，现在倒要变得一天做三顿饭啦，感觉着好像比先生不在家时，负担又大了好多。

昨天晚上，先生还郑重其事地警告我：“从明天开始是我的工作日了。千万不要让小爱总是拿着玩具跑进书房来……她会打断我的工作的。”

呵呵，这认真而又可笑可气的日本人，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啊，虽然没有程控监视镜头，他们也不会白白地拿了国家的10万日元补助费的。

时针在静谧中发出的声响，总是非常低调，而又令人无法忽视。

我不由地想：只是他的认真没人能认可，也没人能看到啊！这种没有效果的努力，我不但怀疑它的价值，也反省我在这种境况下能否做到？

可他自己反倒不在乎这些，只懂得一味的做好自己便是了。

这样的不可思议一直伴随着我，到5月中旬时，我看到日本报纸上登了这样两条消息，才豁然解开了我疑惑。

一条是说，在宅工作给工薪族造成了很大的负担。在家一边要照顾孩子和一边要工作是件压力很大的事情。

另一条是说，日本社会对工薪族的调查结果。问你工作时是否开过小差？日本竟有70%以上的工薪族否定自己有开过小差的想法或行为。

那一刻我想：在日本你要是个老板，你可真幸福，因为你拥有最忠诚的员工，不需用任何监视，真正能做得到“不用扬鞭自奋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