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
小杨迈进朝北大厝的石门槛,白白的灯光照向他稚嫩秀气的脸,两道光从镜片上反射出去,他的心头一震——一个词经由他的胸腔滚了出来——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飞机从新加坡斜插蓝天,半小时后,空乘小姐用英语软软地问:先生需要什么?小杨不语。同行的新加坡教育圈国际咨询公司总执行长麦克·帝鲁曼、李教授分别要了咖啡和可乐。小杨只觉得耳边“嗡嗡”叫,眼睛木然地从飞机尾翼望出去,云朵一团一团地抱在一起,粘合,咬着耳朵,小杨觉得飞机直往下沉、往下沉……
落地、取行李,一辆商务车已然等候在机场地下出口处。“Welcome to jinjiang!”接机的庄老师热情问候。“Thank you!”麦克·帝鲁曼伸出他黝黑的双手,和庄老师轻轻一握。李教授拍拍庄老师的肩膀用普通话说:小庄,我们又见面了!小杨跟在后面,在与小庄的眼神交会时,匆匆点了下头,旋即钻进车的后排。
高速路上,商务车里一会儿英语、一会儿国语交替出现,小杨看着窗边飞逝而过的房屋、山峦一路不语。一个个广告牌陡然出现,又迅速消隐,只留下大大的方块字,一个个在眼前晃悠,小杨不由得默读:天、人、水,厦门、晋江、陶瓷?小杨自小对汉字既爱又怕,爱其神秘不可测,怕其多义难抉择。他对此次被公司派来晋江。当麦克·帝鲁曼的助手心里有些期待、有些担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这和他妈妈有藕断丝连的关系。
第二天,麦克·帝鲁曼全程用英语介绍《创意式解决难题》在教学中的运用,李教授和小杨负责翻译。李教授普通话说得极好。他父母年轻时由海南移民去的新加坡,他在那里出生。因父母难忘故土,一家人晚上经常说普通话,白天大多说英语。翻译时,遇到诸如“瓶颈”“山寨”这样的词语,小杨就有点卡壳,这时,李教授赶忙救场。
小杨在新加坡读的大学,毕业后到现在公司从事教育咨询与交流工作。这回受晋江市梅岭街道邀请,赴心养小学、心怡幼儿园等校园交流学术,算是开眼界、增阅历。这两所学校都和新加坡有着密切的联系。心养小学与新加坡弥陀学校是签了备忘录的结对校,该校1954年由祖籍福建南安的广洽法师创办。广洽法师在厦门南普陀寺曾任副寺,对弘一大师仰慕崇敬,随侍十年之久,后来到新加坡创办龙山寺,与晋江安海龙山寺深有渊源。心怡幼儿园创办人庄清泉是新加坡人,祖籍青阳,与李教授是老朋友。此后,便由庄先生搭桥牵线,开启家乡与新加坡的教育交流。此行,李教授目的是带新人,小杨属华裔,在公司的中新交流人员中有优势。
小杨与李教授自是不同,说起与晋江的联系,到他算是第三代——母亲从金门嫁往新加坡,家谱再往前翻,他的祖辈是晋江人无疑。小杨心里有一道墙,若隐若现。相比李教授国语腔的英语不同,小杨说的更像英语腔的普通话。这两种语言在新加坡互为表里,很难分清主次,这使年轻的小杨对自己的身份有些莫名的焦虑——开口先说英语还是国语。
在小杨极少回国的日子里,除了英语和普通话,他极少说第三种语言,特别是方言。方言是什么,日记里的隐私?血液里的DNA?自己的前世今生?
课,上得宾主皆十分欢畅,收获俱丰。
因得了一个间隙,小庄带着三人参观金井围头战地景区,小杨穿过硝烟的时空,目光落在金井围头七夕返亲节那137对新娘携夫返乡的笑脸上。小庄幽默地说:小杨,看上哪个金井姑娘,我可以给你作媒嘛。瞬间,小杨展开了微蹙的双眉。
傍晚的五店市流光溢彩,厚重的石板上踩着轻快的、迟缓的、回环往复的脚步。麦克双手插在休闲装里踱步,李教授在一栋“陇西衍派”的古建筑门联上逐句研读,拍照。
美食街里的土笋冻、牡蛎煎、拳头拇,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小杨吃时先看、后探,最爱的是润饼菜,手抓一卷,心思徘徊。此菜在新加坡亦随处可见,名唤“润饼卷”,润饼里的菜色较单一,表皮偏硬,不似五店市的温润、甜美、不油不腻。润饼菜在闽南因有纪念先人的意味,流传广泛。表皮偏硬固然与制作润饼的面粉、手法有差异,然而,没有坐在八仙桌上品尝,少了仪式感,走味亦在情理之中。
朝北大厝的正厅上,长案桌,八仙桌,茶几太师椅,小杨感觉尺二红砖间那些血脉般的泥水线布满全身。眼前一恍惚,看到妈妈从右后房七堵的眠床走向四脚的琴椅,镜里的青丝泛着光泽。右下房的实木摇篮,妈妈说过,早前新加坡家里还有一只,原来它想家了,偷偷跑了回来。
“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他从五店市走到朝北大厝院墙前,冒出于鹄的《巴女谣》的两句诗;而他,自踏入朝北大厝,看到屋角落满灰尘的小摇篮,一刹那,冒出了牙牙学语时深藏至今的那两个闽南字。二十多年后,这两个遥远的古文字于今天再次跑了出来,小杨不由得一惊。
这两个闽南字是什么?小杨腼腆地笑,不语。此刻,他解了多年的语言之惑,多么想马上飞到妈妈身旁,重温这两个字在闽南话里的音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