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前
一
我的眼底,一条大道向前铺展,像奔淌的长河。簇簇浪花激越地腾跃,停不下欢悦的歌唱。
浪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涌在我的前面,那是解放大军进入北平城的澎湃洪流。霎时,我也成为这样的浪花,汇入翻卷的激湍,朝前追赶着,追赶历史的脚步。
正阳门前的街衢亮开敞阔的怀抱。走多了曲折的路,迎来平直大道的感觉,是异样的。这种感觉,在那个瞬间,攫紧了多少颗跳荡的心。
箭楼,城市中的巨人,傲立在解放的天空下。高大的台基稳稳地扎在古都内城的外缘。拱券式门洞上方,重檐歇山顶的楼身冲天耸起,坡顶檐上铺了筒瓦,灰色的,沿边覆上琉璃,绿色的。灰与绿,一个偏暗,一个偏冷,不那么艳,却来得稳,正是适配的色调,古朴的韵致自然就深了,恰能显出故都的气质。弧形遮檐的箭窗密排着,幽幽的,仿佛守卫者不倦的眼。挑出的白石护栏,素净如练,在色彩上呼应着楼顶的墨绿屋瓦和同样染绿的繁花般堆叠的斗拱。雕纹极强的装饰性,是古典的,东方的。
罗荣桓、聂荣臻、叶剑英将军等,站在城楼上检阅入城的铁流。坦克的履带痕、装甲车和牵引火炮的卡车的轮胎痕、骑兵胯下战马的蹄痕,无法被时间从往迹中抹平。战士们向前行进,征衣上披着山海关外的寒气。他们放开有力的步子,以齐整的队列、雄武的风姿接受一个古老城市的迎接。无敌的铁军,以迈向未来的步伐穿过拱形城门,又从这里奔赴新的战场。他们的眼睛里有光,明亮的心朝向新时代的方向。呼啸着挺进,是这支伟大军队永恒的身姿。
北平,以城门为界限开启了另一个年代。从永定门到正阳门,从正阳门到和平门,从和平门到广安门,“橐橐”的行军声由这边响到那边,历史性轨迹划出了时期的分界:一边是旧,一边是新。一新一旧,局面已是两样。
入城式,这场盛壮的仪礼,鸣响了开国大典的前奏。这一天,是1949年2月3日。
这个早春,光明煊映着这条街,这座城。多少人等待着,渴盼着,用目光见证史诗般的壮景。新的世代迎来开端。
刘白羽在通讯《沸腾了的北平城》里做出了实时记述:“箭楼上,检阅着这一英雄行列的将军们,庄严而亲切地注视着每一辆炮车,注视着人民的狂欢。”绿色的钢盔、雪亮的刺刀、飘展的红旗、敬献的鲜花、震天的锣鼓、喜悦的泪光、雄壮的进行曲、雷动的欢呼声……北平市民和英勇的子弟兵在珠市口交汇了,不断音的欢笑喧成一片。老城上空,久无这样的声浪了。市民们面上含笑,把炽热而又新奇的眼光射向这支军队,礼赞英雄的凯旋。是的,北平也是战士们的家。
欣喜的情绪占满了心野的每一个空间。无数的灵思泛出来了,无数的向往幻出来了,朝着梦想升起的前方。人们一路簇拥,“高唱‘我永远跟着你们前进’,昂然通过一向为帝国主义禁地的东交民巷”。雄健的步履跨过这里,宣告一段耻辱岁月的终结。
前来欢迎解放军的大学生们禁不住喜悦心情,爬到坦克上欢迎解放军,非常开心
“我们今天,在自由的天空,自由的城市,庆祝人民自己的伟大胜利……”叶剑英将军的致辞,飞响于曙光初照的新天,中国的上空,升起一片希望。希望是生活的动力,亿万人的希望,推进社会巨轮破开风浪。放眼神州,已不是从前的天下。
正阳门,这座只有帝王从紫禁城到圜丘坛祭天出入的城门,人民战士赳赳通驰。进京的部队打开了一扇门,人民看见一个新世界,拥抱它。
太阳下,镶饰琉璃瓦的巍楼飞甍,绿得那样鲜!
每个战士都是一滴水,无数相同的水在奔流中合成浩荡的大河。绵柔的水一经汇聚,爆发出刚性力量,冲决围护腐朽社会的岸坝。勇赴红色理想的大海,是战士们一生的追求。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新光曜天的世纪。太阳用明艳的、热烈的光华表达欢欣,照亮了沉没在黯阴里的一切。
这战火淬炼的灵魂,这征服山河的脚板。一步一步踏过的土地上,遍地鲜花,红得眼明,辉映着新来的日子。披着挂满征尘的战衣,他们又迎向漫天烽火。两个月后,百万雄师的战帆掠过长江,红旗直插广袤的江南。
那个年月的印迹在忆想中远了,拉出的时光经纬,绵延,悠长,如同画师在楼头平座表面落下彩笔,绘出美丽的如意纹,丝缕接连,不会在任何一处断开。
二
古城,和平地回来了,回到人民的怀抱。
世道一新,人民政府做主,撑直穷苦人的腰。安静过日子,过幸福的日子,是老百姓本能的愿望。先前,这个愿望跟他们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打今天起,这段距离消失了。阳光照进心里,沉黯的胸间一片灼亮,开出新艳的花朵。他们的眉头一舒,不用再怕什么,再担心什么了。
这以后,在响过队列铿锵足音的街路上,新社会的营商者们,生意有了着落,有了依靠,悬着的心神分外安稳。瞩望到灿如朝花的将来,他们眼目里闪出期冀的光,像蓄满动力的机器创造商业繁荣。
商人与商业,是城市词典里的重要条目。纷杂的铺面为业态赋形,各异的货物为民生筑基。店肆的建筑塑造出街区外貌,售卖的商品维系着百姓生计。
把买卖接茬开下去的铺家,集簇在正阳门前,一个个很神气地错列于通道两侧,在新型的商业秩序中孕生出示范意义,改变了旧日里坐贾行商的派头,势利凉薄的习性也渐渐失去了。年深月久,到了今天,这条商业街的声势比当初还要壮大得多。经商者在梦里似乎也喊着带上喜气的迎客声。希冀,在他们的梦里;明天,也在他们的梦里。梦和现实贴得那么近。温暖的市声里,心襟闪出的光、街灯散出的影,把商铺映亮了。一个商铺是一个世界,里面有层层叠叠的记忆,有曲曲折折的人生,更有亮亮堂堂的憧憬。憧憬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不愿被风声雨声扰了,不愿被歌音笑音乱了,只听得隐隐的心跳,只听得微微的气喘。静思一下子变成了慨叹。
凡有顾客的街面,就有商家。反过来说,凡有商家的街面,就有顾客。商业逻辑生成了彼此依存的对应关系。顾客和商家,好似一对兄弟,牵缠得紧。明白生活实情的商家不求一时当红,只愿牌号历久不倒。再难,也得把门面撑着,门面一丢,天就塌了。因此,店东比常人对世事更有经验,更懂得日子该怎么个过法儿。买卖要做大,必得顾全老少男女的居家日用,这个常识,断不能违。店主人胸中自有不成文的规例,故而购进与售出,先尽着大众的日常服用——为养命而操劳的寻常百姓,一副生活担子加在肩上,鞋帽与食品,多是平日离不了的。既然奔着穿戴与吃喝,皆为顾客的温饱而忙,想在商市上立业,就看各家手段的高低了。目标一旦定下,死不放松。
店铺卖的货,自显一番面目。盛锡福、马聚源的帽子,步瀛斋、内联升的布鞋,瑞蚨祥、祥义号的丝绸,支起大栅栏的格局。全聚德、月盛斋、天福号、六必居、都一处、一条龙、张一元、吴裕泰,门脸凑得紧,瞧着倒不乱,自有排布。一条街上,包罗万有,营生虽杂,却也各管着各的门户。有时候,互为依傍,更方便招来客源。赶上年节的当口儿,逛商店的一到,逢着过多的那刻,乌泱乌泱,挤得错不开身。开店的不怕热闹,就仗着这个场面起势呢!到头来,大家有饭吃。
正阳门前的商街,比四方市肆更有它特别的地方,同样 的货色一摆到这里,就长了行市,显出很大的不同。牌子如果再响些,愈见亨通光景。允称独步,谁与为偶?也算得一个恼人的题目。
招牌如一件外衣,很打眼,当然要看去漂亮。老铺子多取三字为店号。在向社会显示自家的营商理念或者商品特色时,一定要挑最好的字眼来用,务求适切、斯文、优美,不废风雅。一经制用为商号,长久专享自不待言,当成市招,谁也不好抢去。
亮给世人的名号,可不敢敷衍——内蕴的伦理力量约束市场行为,外显着道德符号的全部特征。老实说,入了货殖之门,征利的心思自属当然,只要不太露骨便无可怪,但总要含上一些人生趣味。想出这三个字的人,肚子里装着学问。那好听的名儿,是极易让人思远的。一见之下,皆有暗含的好意味叫人领受。这样看,往深了说,中国的服饰文明和饮食文明,在这满街的店上部分地表现出来。
开在这片街市的出名字号,除去上面旧有的数家,还从别处跟来一些,把这儿当成落根的地方,自然受到注意。我起初觉着眼生,细瞧门上的匾额,只就它们的名字上论起来,可说韵味长,寓意深,已露出老店的头角了,越品越美。能顶门立户,铆劲奔日子,靠的当然是硬气的本钱:“谢馥春”的胭脂香粉、“广誉远”的古法搓丸,各有巧妙,提起来,就像说到同仁堂的丸散膏丹、汤剂饮片,谦祥益的绸缎纱罗、洋货布疋,叫人竖大拇指。怀着笃厚心肠的从商者,守的是信誉,根底全在一个“诚”字,一心认定这是兴业的魂,买卖兴隆,也全是它的功绩。店主每日以好货应市,立誓将心中之诚播在人间,把精神热量渗入每一件货品上面,每一宗交易中间,直到最后。过往的客商行旅,朝门店投去一瞥,笑盈盈的脸正迎着他呢!心头一暖,感其朴直之情,便迈了进去,或是衣冠加身而增美,或是胃口大开而得饱,流连不忍遽去。身光顾而情留恋,毫不足惊。来客称心快意,商家也便眉开眼笑。两边都没白忙活。看那街上的块块店幌、点点人迹,听那高一阵、低一阵的吆唤在空气中荡起一种欢畅声调,无论严寒还是溽暑,四季不绝,直把商业丛林的好处一一收取,可谓其声可入风中雨中,其影可入日中月中,其情可入诗中酒中,其味可入心中意中。
费点脚劲,抬腿奔大栅栏东口斜对过儿一走,进了鲜鱼口。游心寓目,鱼市的热闹劲儿瞧不见了。别慌,先稳住神儿,抽抽鼻子,嘿,闻到了香!天兴居的炒肝包子、便宜坊的焖炉烤鸭、朝阳楼的卤煮火烧、锦芳的豆汁焦圈,全是我数得上来的,多年不走味儿。从门口路过,朝店里移进身子,但凡不怕破费饭钱,满碟满碗,够你尝的!直塞得肚皮里简直没有再吃的余地,方肯离席,也是常见的。在北京住久了的人,好的就是这口儿,且能聊出美食的许多事,借此凑出不少趣话。
鲜鱼口的风味,当然是老北京的风味,气场却是大前门的气场。离了这儿,伸勺下筷子,滋味上总像欠点啥。
故景不殊,只叹年世贸迁。现今,开的店夥起来,逛街的外地人比北京的还多,当街吆喝生意的伙计,嗓子扯开了,听去却不是京味——哪儿的口音都有,杂成一片。南腔北调,倒也交融得好。
年光久了,久得连子孙都生出几代,辈分也换了数回,门匾上的铺名却一直相沿下来,不肯改掉——在心中立了誓的店家,坚守世传的信念,这坚守无比执着,天公地道。牌匾是一枚巨大的徽记,向主顾下定庄重的承诺,也宣示了自信。
信义如山,定是亏不起的。照这样看,由他们经营起来的铺户,营业日日发达,自朝至暮,门前决不会清静。
字号的老,表明生命的长。延续这生命的,是社会的安定、生活的踏实。大幅的时间跨度,提供了强大的历史证明。远望横在南天浮霭中的永定门城楼的一抹檐脊,近观正阳门前的商业大街,我感觉承继家业的几代人,他们的心里应该深印着当年的影子。队伍虽然去得远了,那些年轻的、负着背包的战士,给这条旧街、这座古城带来的幸福是深厚的、长久的。尽管一张张闪过的脸孔是陌生的,却被街头巷隅的普通长幼记着,只因他们拥有一个共同而熟悉的名称:解放军。接受恩泽的人,万千心事,念念于怀。为求由衷报偿,当会把这个神圣的名称跟自己的字号永远联系在一起。
断不了的日子连成一部京华生活史,似一幅笔致平实的市井风俗图,以这条八百米老街为底徐徐画出,分外明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