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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内外:聚宝城南

作者简介:庄小芳,中国闽台缘博物馆学术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一条蜿蜒而开阔的晋江,滋养了一片丰茂的土地,哺育了世代泉州人。

沿着晋水两岸行走,是“城枕三峰百堞开,苍溪数曲绕楼台”的热闹繁盛,是一幅属于泉州人的《清明上河图》;是“江闲箫鼓游人少,天外帆樯估客来”的苍茫开阔,是一幅宋元盛世海上贸易的回望图;是“洲渚遥分平野绿,石桥横障晚潮回”的韵味悠长,是一幅自然与人文交融的风景画。

“桥门欲听新莺啼,正是潮来春水西。春水渺茫不可渡,新莺未啭使人迷。”晋江一路东流,位于顺济桥处这一段,被称之为“浯江”,明代文人庄一俊曾用以上迷人的笔触写下春天的浯江。平时海潮平缓之时,此处江面开阔,周边清源、紫帽及诸多小山峦叠影倒映,江上帆影点点,而一旦海潮来袭,则是另一番场景。民国陈祖泽《温陵探古录》描述这段江面:“浯江横贯二里许,桃源、武荣诸山流,由此入海。霖雨暴涨,巨浪拍天,下通两粤,上达江浙,实海国之冲衢,江城之险要也。”这是一段靠近城市的优良而天然的入海港湾,大船小船可以直抵岸边渡头之处。

而浯江之畔,伴随着海潮而来的商舶和堆积的货物,伴随着商品中转贩卖的各种需求,伴随着行船人寻求信仰的脚步,共同推动了一片繁茂的商业性和人文性老城区,人们习惯称之为“城南”;又因其特性,将其称之为“聚宝城南”,成为刺桐古城宋元海上贸易传奇演绎里最重要的篇章。回望聚宝城南曾有的辉煌,那些宋元时期的遗址最是弥足珍贵,不管是依然巍峨屹立、香火繁盛的天后宫,还是作为遗址被立碑保护的顺济桥、德济门,都在述说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南,一个曾经水陆相连、四通八达的城南,一个曾经四海舶商、信仰多样的城南,一个东方商业兴盛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城南。


顺济桥

浯江之上,在顺济桥未建立之前,有古老的渡头,是以舟船来对渡两岸的。南宋嘉定四年(1211)邹应龙任郡守时,建造石桥,据记载:“长一五十余丈,广一丈四尺,计三十有一孔,扶栏夹之。桥前垒石为堡,下有台,浮图截然。有石人二,介于戟门。”因其桥临近供奉妈祖的顺济宫,因名“顺济桥”;又因其建于上游的笋江桥之后,又名“新桥”。顺济桥建造之时,泉州已经建造了不少大型的石桥,如洛阳桥、石笋桥等,因此颇有经验,顺济桥采取了洛阳桥的“筏型基础”法,石桥建成,即气势雄伟,有“雄镇天南”之气势。同时桥头设有随时可开闭的桥头堡用以守卫,因此诗人形容其“垒石为堡临深渊,卧虹千尺空际悬”。

顺济桥的建造是时年泉州城南海外贸易日益兴盛的需要,反过来交通的便利又进一步促进了城南一带的发展。经由顺济桥,晋江南岸的广大地区与泉州城的陆路交通紧密联系在一起,同时晋江南岸各港口,如石湖港等的货物可经由海岸长桥,直通顺济桥运至泉州南门,使得南门成为重要的商品交易及集散之地。它是泉州城南繁盛重要的一环,既是当年海外商业贸易已经逐渐在南门一带形成规模的象征,也是南门一带之后益加繁盛重要的交通支撑。

然而,与时至今日依然横卧在洛阳江上的万安桥相比,顺济桥却不那么幸运。在宋元之后,虽然也历经多次维修,但依然抵挡不过或人为或自然的各种破坏。民国初年,顺济桥曾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毁坏,以至于文人曾遒曾无限感慨“清紫两峰空对映,笋浯二水徒交缠”“只今孤塔流空锁,单见三洲草自芳”。近现代以来,顺济桥又历经潮水侵蚀、台风摧毁等,目前仅存部分桥面及11个宋代船形桥墩。

顺济桥遗址 成冬冬拍摄.jpg

顺济桥遗址      摄影/成冬冬

作为遗址留存的顺济桥,依然见证着宋元时期泉州高超的建桥技艺以及发达的水系交通网络。而我们也可以说,城南海外商贸进一步的繁盛和之后历代延续不断的商贸传统,跟这座石桥息息相关。这座横跨千年的顺济古桥,曾经走过宋元时期各种装束的“市井十州人”,走过明朝朝贡的使臣,走过清代从台湾海峡而来的各类郊商。如今,虽然古桥雄风不再,然此处作为泉州城与外界的交通要道依然没有改变,周边环绕的新桥,是另一个时代的篇章。


德济门遗址

“闽人务本亦知书,若不樵耕必业儒。惟有桐城南廓外,朝为原宪暮陶朱。”宋代诗人刘克庄曾经如此评价过居住在城南的泉州人,可见在当时,南廓外已经是泉州商贸之重地。然刘克庄所写的“桐城南廓外”,在之后也随着城门的改扩建,逐渐被纳入南廓内的范围,内外界限模糊。城南,渐渐成为古老的刺桐城南一整片区域的代称,并渐渐以“泉南”之名成为古刺桐城商业繁盛的代名。德济门的建造和变迁,就是城南演变的缩影,意味着古老的城市随着发展不断调整其城池范围的历史过程,以及当时官方对海洋贸易和城市商业发展所提供的行政保障,使原本属于城市郊区范畴的商贸重地也得以纳入到整个城市管理体系中。相应地,在这片区域中生活的各类蕃商,也得到了统一有序的管理。

唐代泉州从丰州迁入现址,城建四门,分别是东门迎春门、西门肃清门、南门崇阳门、北门泉山门。五代后城市渐渐向南拓展,形成七门格局。南宋,随着南部商贸的发达和人烟的日渐稠密,城址从五代泉州沿江而筑的城墙进一步向南扩大,新建南门城,城市的规模扩大,德济门即在此时建造,当时被称为“镇南门”。元代,南门的地位更加重要,不仅拓就翼城,极大扩展了南部的城市范围,同时改用“内外皆石”的做法,极大巩固了城基,镇南门改名为“德济门”,也固定了今日泉州城的模样。元代庄弥绍如此形容时年这一城门周边区域的概况:“一城要地,莫盛于南关。四海舶商,诸番琛贡,皆于是乎集中。”“南门桥鼎建崇楼,仍匾镇南。期流参错其冲要,渔歌响答于阑阀,吞吐溟渤,雄视东南。”德济门外,潮汐起伏,云帆麟集;德济门内,商铺连云,海商云集。

德济门遗址 吴志诚拍摄.jpg

德济门遗址    摄影/吴志诚


在这片由坚固的城墙保护的泉南内外,生活着当年最大规模的蕃商群体,前辈庄为玑教授认为涂门清净寺、蕃佛寺、南门回教寺、棋盘园的蒲家花园等,都是当年外国商人常聚的地方,即外国人所称的“泉南番坊”。这也可从德济门的考古中现出端倪。经考古挖掘的德济门遗址内,出土了不少宗教石刻,如古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等石刻皆在其中。其中一方石刻一端是基督教的十字架与莲座,另一端是伊斯兰教的云月图案,也说明了当时外来宗教之间杂糅融合的情况。这些被时光掩埋的石刻的重见天日,再一次引起人们对于当年城南作为商贸重地的想象,也充分显示了当年各种宗教兼容并蓄的情形。


南门天后宫

从顺济桥进入德济门,穿过城门,抬眼可见即是巍峨的妈祖神殿,在宋元时期还称“顺济宫”“天妃宫”。这座古老的庙宇早于顺济桥,也早于德济门,地位殊胜,“盖浯江横其前,三台拥其后,左法石,右紫帽”。“顺济”“德济”之取名皆与庙宇之名有着直接关系,这是人们对妈祖的崇拜,也是希望在海上平安顺济的朴素愿望。

南宋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泉州浯浦海潮庵僧人觉全,梦见妈祖命其创宫,乃推举里人徐世昌倡建,按照宋徽宗赐额“顺济”,名“顺济庙”。后历经元明清之册封,随着妈祖娘娘神格的不断上升,它成了“天后宫”。在创建之初,因为城址尚未扩建,这座顺济庙尚属于南部郊区的位置。随着商贸繁盛和城市的扩张,这座庙宇的位置越加凸显,它是远航而来的商人跨入刺桐城的第一朝圣地,也是即将出海远航的人们祈求海上平安的心灵殿堂。这座位于当时商贸中心、供奉着妈祖的庙宇,也促进了海神的变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使得妈祖的知名度大大提升,并在这个时期促进其完成了从区域神灵到海上神灵的转变。元代之御制文所云:“圣德秉极端,闽南始发祥。飞升腾玉辇,变见蔼天香,海外风涛静,寰中麟凤翔。”妈祖扬名于海外,其香火随着各类船舶传播到各地,这座古老的庙宇功不可没。

与妈祖宫为邻、同样居住在城南的蒲氏家族,也是推动元代妈祖信仰发展的功臣。元朝,蒲寿庚家族摒弃旧朝祭拜通远王祈风的旧俗,而极力推崇妈祖作为海神加以祭拜,这是政治变革的考量,是海上贸易在城南兴盛的需求,同时也顺应了海商和民众的呼声,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当蒲氏家族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在海上航行之时,他们的船队上也放着南门妈祖的香火;当海上遇到困难时,他们也呼喊着天妃的名号。这是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商人的入乡随俗,也是民族交融的见证。在茫茫的大海上,只有共同的信仰能让大家团结一致战胜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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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后宫 摄影/陈英杰  

浯江的潮来潮去日日夜夜没有停歇,宋元的辉煌却渐渐归于沉寂,而那江畔的妈祖庙依然为世所重。有明一代,城南的妈祖庙因为是出使异国的使节祈祷告祭之处,修建得益发富丽堂皇。妈祖的香火,随着使节走向世界,也成为一个东方古老文明的象征。清代,城南这个古老的商圈因为闽台的互通又开始忙碌起来。妈祖娘娘此时已经被封为“天后”,城南的妈祖庙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天后宫,“凡自泉出海者,糜不沐浴、竭诚进香顶礼”。它土木重兴,益发金碧辉煌。山门后檐雕脊画枋、古老精巧的戏台,总是锣鼓喧天,夜夜挤满观戏的男女老幼。爱热闹的闽台郊商们,让城南夜夜笙歌,让老百姓和天后一起,观赏着戏曲,品味着人生。娱神娱人,乐神乐己,这是商人们的想法,也是他们对妈祖的另一种报答。

浯江上雄伟的石桥,浯江畔坚固的城墙、城门;城门内外云集的商舶货物,缭绕的人间烟火和低低的祈祷声;泉南番坊里稠密的不同肤色不同面貌的人群。宋元的城南,是一幅令人怀念的刺桐《清明上河图》。而古桥、古庙、古城门,它们与城南遗留的众多文化遗产一起,是这一宋元时期海洋商贸重地的重要见证,也是这幅宋元商贸图景中最重要的风景,串联起了整个聚宝城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