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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与读书
作者简介:毛佩琦,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明史学会首席顾问,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历史文化专家委员会主任,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学者。主要著作《明成祖史论》《永乐皇帝大传》《平民皇帝朱元璋》《郑成功评传》《无心剩稿》《读史杂说》等。
史学是中华文化传统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历史是写人的,不论采用什么体例,或编年,或纪传,或纪事本末,其核心都是人,都是各色人物扮演的故事。孔夫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他老人家的史笔褒贬,令违礼悖德的人胆寒。司马迁作史记,春温秋肃,以“太史公曰”评骘人物,臧否故事,让国人对历史充满了敬畏。除了史家以书写历史表达他们的历史观念和对历史人物的臧否外,历代又有读史评史的传统,许多学者、政治家通过传注、点评直接表达对历史的意见,这方面也留下了不少名著,明清时期李贽《史纲评要》、王夫之《读通鉴论》,都是大家习知习闻的。古人称作史要有两大功夫,曰考据,曰义理。精考据,才可以得到严谨正确的史实,明义理才能通晓历史的因果流变。知道史实,仅仅史一种认知,以史实为基础,通过思考明辨其义理,才能使知识上升到智慧层面。所谓以史为鉴云云,实际是以对历史的思考去指导现实。所以,不论写史,还是评史,义理都是其灵魂。章学诚又有史才说,姚鼐又有辞章说,那么,著史又需要讲究文字表达的功夫。孔夫子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好的史著,文章都是精彩的。《史记》之被盛赞为“无韵之离骚”,《汉书》至于可用来下酒,亦足以见前人对史著文章的推崇了。
历史写什么人,记什么事,是由执笔者选定的,后世所读之史,即使所谓实录,所谓全史,也都是由作者筛选出来的。史家之学养,史家之识见,决定了他对人与事的取舍和判断。司马迁究天人之际,作《陈涉世家》《孔子世家》,为游侠立传,为刺客立传,都反映出他的历史观。历来有经世之志、有担当之心的读书人,也往往以治史表达他们的理念,在不同时代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历史作品。然则,选择借助什么人物和事件去表达作者的理念,通过这些人物和事件又要传达出什么样的理念,不同时代、不同史家又是大不相同的。
1940年代,著名出版家张菊生元济先生①曾选取八位古代人物编写了一部书,题目是《中华民族的人格》,他认为这八个人是足以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人格的,而此时中华民族正需要张扬这种人格。他把书稿寄给了胡适先生,请为之序。张先生称自己编写此书的宗旨是:“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张先生的宗旨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当时正值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抗战时期,拿枪的将士上战场了,拿笔的菊生先生挺身担当起振奋民气、团结意志的责任。张、胡交谊素笃,序很快就写成了。适之先生说“这些人‘有的是为尽职,有的是为知耻,有的是为报恩,归根结果,都做到杀身成仁’”。但适之先生对菊生先生所选人物却不尽同意,甚至为张先生另外开了一个名单。为什么?适之先生说,“很赞成张菊生先生用‘先民的榜样’做我们的‘人格教育’的材料”,但材料“不应限于杀身报仇,要注重一些有风骨,有肩膀,挑得起天下国家重担子的人物”。无疑,对于如何解读中华民族的性格,需要培育中华民族什么样的性格,当今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民族人格,胡适先生看得更长远,更切实。那么,历史读物的作者要向读者展示哪些人物,借这些人物又要去提倡什么、鞭笞什么,其责任、其影响不亦大乎!
中国文人有作笔记的悠久传统。如前辈学者谢国桢先生所言,这种文体肇始于秦汉,盛于唐代,到了宋朝著名的作家像欧阳修、苏轼等几乎都写笔记。司马光著《资治通鉴》时,曾取材于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刘崇远《金华子》。元修《金史》,则以金刘祁为蓝本。明清两代的笔记种类尤为繁多数量尤为庞大。明清有许多著名的笔记,《陶庵忆梦》《西湖梦寻》《板桥杂记》《阅微草堂笔记》等等。它们不仅文笔优美,而且留下了大量为正史所忽略或不能容纳的材料。它们是文学作品,同时也是可以供研究历史之用的材料。关注掌故,穷究故实,也是中国读书人读书写作的习惯。近现代也有不少以掌故名家的,郑逸梅、张友鸾、金受申、邓云乡等等,都留下了不少佳作。寻微阐幽,解疑发覆,或令人豁然开朗,或令人解颐一笑, 都有很高的阅读价值。在轻松流畅的文字中,与你娓娓而谈,给人以知识,给人以思考,给人以愉悦。或丽日闲庭,或檐下久雨,或南窗秋高,或精舍围炉,手边是需要有这样一些书的。
这是读书人的生命力所在,是进取的活力所在,也就是所谓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精神。愿好读书的朋友们,观察去领略那些未知的角落,去思考那些不曾想到的东西。
注:① 张元济(1867—1959年)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清光绪进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后在总理事务衙门任章京。1902年,张元济进入商务印书馆,历任编译所所长、经理、监理、董事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文史馆馆长、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其《中华民族的人格》所选人物是程婴、伍尚、子路、豫让、聂政、荆轲、田横、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