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杨靖宇
辉发河
辉发河,从长白山脉的龙岗山下来,一路流向松花江。水势不弱,弯过辉南县的朝阳镇。这条河,在满族人眼里闪出好颜色:一汪蓝。
辉南人记住了一个日子:1933年10月27日。这天晚上,杨靖宇在磐石县黑石镇上站定,神情像峭立于河畔的老鸹砬子那样峻厉。他一脚踏进辉发河,一步一步向南岸蹚去。跟在身后的,是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师的战士们。
黑黢黢的夜色中,师部、政治保安连和八连、九连的指战员们,望着走在前面的师长兼政委杨靖宇,望着参谋长李红光,精神的火炬燃烧着,奋力破开齐胸的河水。南岸的峰岭和森然的树影一点点近了。
杨靖宇把人马拉到对岸山野,在那里跟敌寇周旋,创出金川河里抗日游击新区——一座血肉筑起的长城。他心中的龙岗战略构想,在这次渡河中开始实施。
杨靖宇将军纪念塔
杨靖宇雕像
接下的几天,跳出日伪军包围圈的他们,在东北岔休整,在龙湾堡驻扎,在金川县样子哨镇甘饭盆屯建起宿营地。苍茫的荒山野林,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座密营生了根。这是历史性时刻。
对此次战略转移,在给中共满洲省委的报告中,杨靖宇这样写:“近来司令部为扩大游击区域,广泛联合各抗日军,造成全民统一战线,夺取无产阶级领导权,冲破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满洲国’政府围剿东边道起见,于阳历十月二十七日,随带八九连、政治保安连,由磐石过辉发江,前赴桦甸、濛江、辉南、金川、通化、柳河、清原一带活动。”随同部队渡河的,还有中共满洲省委巡视员金伯阳。半个月后,政治保安连党支部在小金川村旱龙湾开会,敌人围袭过来,凶狂地放枪。金伯阳领着战士拼死往外冲,中弹倒在血泊中,生命的火焰闪出最后一道光亮。老战友的惨烈牺牲,杨靖宇分外沉痛,说:“我领着战士先过的岭,却把只有26岁的伯阳,永远地丢在了旱龙湾。”残酷的战争环境下,最需要把理想的旗帜插在战士心上的政工干部。金伯阳的不幸,是抗联的不幸,是革命的损失。杨靖宇在同一份报告中陈述战斗梗概:“不幸我军于阳历十一月十五日,行军路经金川界旱龙湾地方,北杨同志到政治保安连参加党支部会议,保安连突被日帝忠实走狗邵本良袭击。事后结果,敌方固然当时阵亡七名,重伤四名,轻伤二名,失掉武装七支,被我军打后,鼠窜而逃。我军亦当时阵亡四名,北杨同志在内,轻伤三名。”北杨,就是金伯阳。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竟死在土匪、汉奸邵本良手里,令人苦恨难消。抗联独立师进入的东边道,辖东北东南部山区的宽甸、桓仁、兴京(新宾)、通化、辑安(集安)、临江、长白、抚松、濛江(靖宇)、辉南、金川、柳河、海龙、东丰、西安(辽源)、清原、安东(丹东)等二十余县份。
1937年9月,也就是金伯阳牺牲后的第五年,一次交火中,邵本良挨了抗联的枪子儿,带伤逃回奉天,伤口溃成疔毒,在关东军医院丧命。
杨靖宇给战友报了仇。
金伯阳做过诗:“人生难得几十年,岂为衣食名利权。唯有丹心共日月,甘将热血洒江山。”语词激厉,振扬着昂奋意气。兵连祸结的危亡之境下,他那高擎战旗呼啸着进击的身影,永在人民的忆念中。金伯阳战死的地方,修起一座广场,立着他的雕像——年轻的脸庞,青春的神采。昂耸的纪念碑,是留在时光中的人生标记。
大龙湾西山坡,还葬着抗联第一路军第一方面军总指挥曹亚范。1940年4月8日,他外出筹粮,在濛江县龙泉镇西瓮圈密营遭叛徒暗害,离杨靖宇殉难,才一个多月。曹亚范是北京人,他将民族解放的神圣责任放在内心最崇高的位置,在抗联最艰苦的岁月里,他不退不躲,毅然和杨靖宇站在一起,誓志将抗联的旗帜打到底,并把年轻的生命献给这片黑土地。(残杀曹亚范的,竟是他的机枪班班长,姓全。此人突然用机枪朝睡去的曹将军和二十几名战士扫射。害死杨靖宇的,也是叛徒。一个是原抗联第一军第一师师长兼政委程斌,这个叛将,投敌后率兵追杀杨靖宇,毁掉七十多座密营,断去第一军的军需补给。一个是杨靖宇养大的孤儿,又当了警卫排长的张秀峰,此人带着机密文件叛变,泄露突围计划,使日伪军找到杨靖宇的宿营地。一个是抗联第一师机枪手张奚若,随程斌叛降,向杨靖宇胸膛射出罪恶子弹的,正是他。每说到这段历史实情,多少人扼腕腐心,恨得切齿!三个变节者,临难苟免,乞降求荣,配不上“中国人”三个字。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周保中,记下杨靖宇讲过的话,锋芒正刺向这种人:“那些在革命斗争中经不起考验而临阵逃脱的,有如秋草,经风霜即枯萎。”)
一个岔路口,坡上立着一座岗哨,二层,覆顶出檐。用料,全是原木,极粗大。几级石阶通过去,往上一站,湖景顿时开阔了。旁边一棵树,挂着木牌,标了三个字:瞭望哨。字的上面,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极鲜朗。资料上说,龙湾一带,是杨靖宇南满抗日龙岗战略构想的核心区域,也是金川河里抗联根据地的重要区域,还是东北抗联战斗频繁区域之一。三个“区域”,是一种战略性命名。照此看,抗联队伍是在这里屯扎过的。此座仿建的瞭望哨,以意为之,略得其原貌。
杨靖宇烈士陵园
地窨子、马架子、霸王圈,是抗联密营常见的形制。地窨子利于越冬,马架子宜于度夏,霸王圈适合大部队居住。我朝低昂的峰岭凝眸,风中恍若飞响战斗的歌声,是抗联的军歌。曾任共青团哈尔滨市委、满洲省委宣传部部长的姜椿芳还记得,住在他家的杨靖宇说过:“我们的部队没有军歌,一定要写一个。”1936年,杨靖宇创作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亲爱的同志们团结起,从敌人精锐的刀枪下,夺回来失去的我国土,解脱亡国奴牛马生活。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呀!赶出日寇,推翻满洲国,这一次的民族革命战争,要完成弱小民族的解放运动。”他笔下的歌词,胆识坚定,是激流,是飙风,奔涌着,掀卷着,旧世界在歌声中坍塌,毁灭。这首军歌的作曲者,是抗联第一路军警卫旅政委韩仁和。《中朝民众联合歌》《西征胜利歌》,也由杨靖宇作词。后一首,是军歌。1936年6月,抗联第一军第一师从本溪出发向辽西远征;11月,第一军第三师从抚顺出发向热河远征。征途上,将士们唱着这支歌。
韩仁和密营,跟杨靖宇密营离得不远,遗址在今天的红石国家森林公园里。这是一片密营群,红石林区内,能够寻到的密营和会议遗址,三十多处。摩天岭、五道岔、葫芦头沟金日成(第一路军第二军第三师师长,进入漫江地区后,任第六师师长)密营,小二道河子、四方顶子、三和屯魏拯民(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政委)密营,金银鳖小北沟、淌河子沟、金沟子郭池山(第一路军第二军第四师联络副官)密营,西对房沟曹国安(第一路军第一军第二师师长兼政委)密营,王大楞沟常庆和密营,抚松小人沟密营,大楞场、北沟岔、大东沟、青眼沟、放牛沟、马驮子沟、穷棒子沟、鸡爪顶子二军四师密营……紧密的位置关系,形成互为依傍、彼此策应的分布态势。僻壤荒远,莽林丛森,星火般的宿营地,激活了沉寂的野山。战焰熔铸的青春幻作红亮的霞辉,映彻寥廓云天。无数抗联官兵,受着思想光华的照耀,在苦斗的岁月里坚持,哪怕端着土造的“老洋炮”“大抬杆”,誓跟鬼子拼。
抗联英雄雕像
司令部故迹,只能到残朽的墙基上去寻。几片黄叶、几丛宿草叫风刮走了,像是不忍遮盖染着战血的遗痕。1935年到1940年,在这抗日斗争的神经中枢里,杨靖宇运筹战事,指挥了十几次大小战役,展现了军事领导人的文武才干。柳树河子之战、六号桥大捷、木其河木场之战,仍存的战址,证明他的胸中韬略,在沙场上大有建树。
丛灌绕着一汪水,水色青碧。林地间还能有这样澄静的潭?我的心就一惊。临水的树上挂着标牌:将军湖。时世多艰,真理的光焰在杨靖宇心胸迸射。在这深林的水滨,他沉思,他追怀,他憧憬。沉思中,他忧念中国的命运,会记起青少年时期读过的进步刊物《向导》《新青年》,也会想起考入设在开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工业学校,初步接受马克思主义,乃至发起成立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情景(有一张旧照片: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会员合影,杨靖宇的身量最高,他是个大个子,一米九二。这个研究会发起人及部分会员名单里,我看到罗章龙、邓中夏、李大钊、恽代英、柯庆施、张太雷、刘志丹、陈毅等人的名字。杨靖宇署的是本名马尚德)。追怀中,他忆想担任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兼中共满洲省委代理军委书记时,和左翼进步作家罗烽、舒群、孟希、梅志、萧军、萧红、白朗、金剑啸的交往;憧憬中,他魂返故乡,低声诵读领导确山农民暴动,并在开封、洛阳从事地下工作期间,为庆祝北伐军攻陷郑州、开封而题写的联语:“庆今日克服郑汴澄清黄河水,祝他年直捣幽燕扫尽长城灰。”天上的太阳,照射不屈的灵魂。面向阳光,纵使身处黑暗,心间依然明亮。林海茫茫,真正的战士,永远不会失去精神坐标。空中灿艳的朝霞映红大地,他瞩望到劳苦大众解放、中华民族胜利的曙色。
碾盘旁,立着粮仓,里面堆放过玉米、高粱、大豆,也会有橡实。
1939年腊月,敌人部署冬春“大讨伐”,杨靖宇和魏拯民决计率部队离开桦甸的蒿子湖密营,回师濛江县东北部的那尔轰镇一带,以期跟一方面军曹亚范部、二方面军尹俊山部、警卫旅韩仁和部会合。那尔轰,杨靖宇是熟悉的,当初他挥军南渡辉发河后,在这里创建了首个抗日根据地。1934年2月21日,统率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抗联第一军前身)独立师的他,又在濛江花园口镇新华村城墙砬子,与南满地区十六支义勇军首领召开联合大会,成立东北第一个抗日统一战线组织:东北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他担任总指挥,抗日联军由此诞生。六年后,杨靖宇又来到这片土地。此次南下,险而多艰,直到就义,他再没返回蒿子湖。
往蒿子湖西边走三里地,有个小西南岔密营,1938年,杨靖宇、魏拯民在这里召开团以上干部紧急军事会议,提出“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团结农民,教育伪军”的战略方针。一块碑石上,刻着“红石砬子会议遗址”字样。“红石”,一看这两个字,就懂得象征着什么了。
青龙河
杨靖宇殉国八十年了。忘身捐生,炳耀如星日,当用“殉国”一词来说他壮烈的献身。
杨柳黄了,可以等到再绿;星辰落去,可以等到再升;春夏过去,可以等到再来。可是人呀,生命一旦销殒,永远等不到返回的那天。杨靖宇却以他英雄式的死,创造出强大的生命——抗联精神。
这个地方呢,有个名儿:三道崴子。
三道崴子的出名,是因为杨靖宇。为民族,他在这里流尽最后的血。
濛江县也换了新的叫法:靖宇县。把一个老名字改了,含着多深的敬意!哈尔滨的尚志县、兆麟公园,北京的赵登禹路、佟麟阁路、张自忠路,全是这样。
1939年冬,杨靖宇从桦甸蒿子湖转战到濛江,赶上极寒天气。有一份濛江气象资料,上面记着,最低气温达零下42摄氏度。这是怎样的冷呀,能把人冻透!信仰产生的惊人意志力,使杨靖宇超越生理极限,哪怕饥寒,哪怕疲累,哪怕病痛。
在这最苦的日子里,杨靖宇的警卫排长张秀峰逃到敌人那里去,供出了抗联的露宿地和突围线路。离开住了人生最后一晚的地戗子(木屋),杨靖宇被鬼子尾追到濛江县城西南这处山环水绕的地方。跟随的战士牺牲了,只剩他自己。领着鬼子来的一帮家伙,竟是杨靖宇熟悉的。这几个,先是抗联的人,精神上弱,挺不住苦难,日本人一使手段,意志就垮了,叛投过去,掉头就跟从前的战友打。这些人,常在杨靖宇身边,对他的用兵思路、行动规律和生活习惯,太熟了,也就为害更烈,直把杨靖宇逼入绝险的处境。
流传的战场忆述,提供了他孤身迎击众敌的历史细节。
杨靖宇从坡冈冲到河谷,北岸卧着一块大青石,他倚石还击。又撤到山根,把挎包里的机密文件烧掉。山头河谷,都是迫近的敌人。他不惧寇仇势焰,奋力跃向南岸,这一刻,中了枪,正是胸口!射出这串子弹的,竟然是原抗联第一军第一师师部机枪连战士张奚若。(此人跟着师长程斌叛变后,在伪通化省参加军事培训,成了特等射手。他和一同投敌的副机枪手白万仁、弹药手王佐华结成三人组。杨靖宇捐躯的当晚,在日军摆的酒宴上,张还向白、王二人炫耀杀害杨靖宇的那个“点射”。这个败类!)
杨靖宇密营
山一样的身躯靠住一棵槭树——扭筋子树,树下是洁白的冰雪,红热的鲜血点点滴落,融化了凝寒的大地。杨靖宇的手,紧握战斗的枪……以义赴难,知死不辟,面对最悲壮的人生结局,他坦然。
这一天,是1940年2月23日。
这一年,杨靖宇三十五岁,正是奋战的年纪。他的一生,过早迎来光辉的终点。
隔河,那块大青石被丛杂的荆榛掩着。石上镌字:将军石。字,填了红,映亮人们的目光。
杨靖宇,雕像般站在我眼前。面向新世界,他挂满风霜的脸上,都是欣慰的笑。
老黑河
长白山西南麓,一条进山的路边,立着两排石屋。屋子很老,过了百年。早先,日本人盗伐山林,役使的中国劳工,住在里面。
屋前,一块白石塑出王德泰的胸像。眉宇间,溢着英气。1936年7月,在金川河里(通化市兴林镇孟家村惠家沟)召开了中共东、南满特委及抗联第一、二军高级领导干部联席会议,决定将抗联第一、二军合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政委是杨靖宇,总政治部主任是魏拯民,王德泰任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这三人组成的领导集体,劲勇坚强。
杨靖宇率第一军西征,拟西渡辽河,创建热河抗日根据地,与中央红军会师,形成夹击伪满洲国之势。王德泰率第二军留驻长白山,以资策应。临江、抚松、长白三县接壤处,深在原始森林腹地,设立密营,短期休整,恰是好地方。王德泰和二师师长曹国安、六师师长金日成,曾把部队带到此处。第二军军部,设于这个集结地。
这就是老黑河。它从老黑山上下来,一路流入漫江。漫江跟这里的锦江一汇,成了一条大江——松花江的源头。
抗联二军六师的密营,建在这儿。六师是金日成带的队伍,为二军主力,常随军部行动。将士们从营地出发,去攻抚松县城,万良、海青、漫江三镇,解放了。长白山下,胜仗不止这一次。敌人的围剿随之愈剧,一座座抗联密营被日伪军焚灭,抚松、长白、濛江、桦甸区域的抗联队伍,陷于困境。身临外敌入寇的危局,他们选择了战斗和坚持。
密营遗址,昂立一棵老榆树,树下一片青芜。隆起一个土堆,细瞧,是个坍毁的碉堡,荒草覆在上面。1938年11月18日出版的伪满《大同报》载其事:十九名抗联士兵,为掩护大部队撤退,凭据碉堡,阻击日军。碉堡被炸塌,他们冲出来,倚着树,拼死抵抗,皆战殁。
蒿子湖密营纪念馆
一块青石上,刻着几行字,记其概略:“日伪重兵围攻抗联二军六师山寨,为掩护二军军部和六师主力突围,十九名留守断后的战士身负重伤,被敌杀害。他们中有十三名朝鲜族,五名汉族,一名苏联籍军人。在关乎二军存亡的搏杀中,这株一百五十多年的老榆树身中百弹,半个身子被打烂。但它靠树皮顽强地活下来……”留着弹孔的老树,浸着血。
长白山抗战史,写在老黑河畔浩大的建筑群上。居战一体化,是这座石头城堡的营建特色。抗联将士用过的砍刀、子弹袋、作战地图、汉阳造步枪、俄制莫辛步枪子弹(东北称“水连珠”) 、缴获的轻机枪,还有英烈事迹与经典战例,后人珍藏着,传诵着,未有一刻抛舍与忘怀。抗联战士刻在树上的暗语、路标,犹在铁血岁月的烽烟中传递胜利的讯息,遥指前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