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姐 夫

寂静深夜,急促的手机震动声在枕边响起,使人心惊肉跳。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涌上心头,不用猜,是外甥打来的。

睡在身边的妻子忙围着被子坐起来,惊恐地望着我,颤声问:“是姐姐吧……?”

“是,姐姐。”

一周前,姐姐到县医院检查身体,发现肺部有阴影,怀疑是肺癌,住进了县医院。大夫说,如果有变化再到省城第一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不用说了,姐姐的病一定有变化了。我忙穿上衣服,开车去乡下。

天色微明,县城还没有醒,睡意沉沉,橘黄色的路灯像省略号似的通向远方……车轮碾压着柏油路,发出沙沙的声响。


40年前,我出生在草甸深处的小屯。小屯名叫向阳大队,大队有二百多户,辖三个自然屯,四个生产队,一千多口人。按照屯亲论,邻居宋为仁比我长五岁,我叫他宋哥,他还有两个弟弟。宋为仁17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只得辍学回家下地劳动,虽然是未成年人,但是他长的人高马大,肩宽胸厚,干的是成年人农活,挣的却是和妇女一样的8工分。他不服气,找队长评理,队长指着装着150斤玉米的麻袋,带着挑衅的口气,对宋为仁轻蔑地说:“你要是能把这苞米自己掫到自己的肩上,扛着麻袋绕着场院屋子转两圈,就给你计正劳力分,给你记一等分,12分。”

“你说话算数?”宋哥歪着头平静地问。

“我吐口唾沫都是钉。”队长说着,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宋哥默默走到麻袋跟前,岔开两腿,深深地吸一口气,两手搭扣,脸色涨红,抱紧麻袋脑袋青筋暴起,嘿的一声,把麻袋掫到肩上,骨节嘎巴嘎响,他在肩上颤了颤麻袋,找了找平衡,直起腰,围着场院屋子,一溜小跑……

队长怔了一下,慌忙撒开腿跑到他前面,展开胳膊,像拦住受惊的马似的,大声喊:“我的活祖宗,行了、行了,给你整劳力分。”

犟驴,像他那死去的爹。

姐姐嫁给了他,就是宋哥。

娶亲那天,宋哥进门,没说一句话,扑通一声跪下,冲着坐在炕上的我父母亲磕了三个头,当宋哥抬起头来,我发现他满脸流泪。

姐姐嫁给了宋哥,我不再叫他宋哥,改口叫他姐夫了。

姐夫25岁时,当上第四小队队长。冬天,各生产队大干快上,学大寨,兴修水利,挖土方需要镐头,打眼放炮需要钢钉。大队唯一一个工业项目,是一座小铁匠炉。杜铁匠是独一无二的,有着技术含量的铁匠师傅。各生产小队都想早点把铁钎、镐头淬火,打尖溜了。可杜铁匠吃拿卡要,对没有送烟酒的,就往后推。小队长敬烟递酒,笑脸相迎,杜铁匠居高临下,咀嚼着权利的快感。

姐夫脾气倔强,吃拿卡要没门,对我喊:“生火!没吃过猪肘,还没看过猪走。”他说着,把棉大衣啪地一声甩到柴草堆上。我找来一把豆角夹,几块木块,又在上面压了几块焦煤,点着了红炉灶。

我拉起了风箱,风箱气粗风饱,一吞一吐的炉火呼呼地燃起来,火光熊熊。炉火中镐头、铁钎由红变白又由白变蓝……我戴着棉手套把镐头、铁钎一头,放到巨大的铁砧子上,姐夫往手里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挥起铁锤叮叮当当打起来。姐夫肌肉饱满的后颈隆起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疙瘩,宽厚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钢筋铁骨似的肋条有节奏地抽缩着,黝黑的脸映照火焰,把打尖溜的铁钎往水槽里一扔,刺啦一声,腾起一团水雾。

“长木匠,短铁匠,有啥了不起!”姐夫瞅了一眼杜铁匠,轻蔑地说。

站在一边的杜铁匠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搓着手木讷地说:“宋队长,是,是,没啥,长木匠,短铁匠,有劲儿就行。”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工作。


八年前,姐夫突发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虽然命保住了,但是他成了植物人。

我再一次见到姐夫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夫坐着轮椅,腰板挺直,嘴紧闭,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目光呆滞、空洞、茫然;眼皮半天都不眨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你。

这就是我姐夫?这就是当年扛着150多斤的麻袋围着场院屋子跑的小伙子?这就是那个抡着大铁锤打铁的中年汉子吗?

姐夫似乎认出我,他仰着头,眯着眼睛怔怔地盯着我,蹙着眉头像是一直在思索着、在回忆着……

姐姐抚着姐夫粗糙的大手,贴着他耳朵大声说:“你不认识他了?他是老二,何生呗。”

姐夫似乎沉浸在很遥远的世界里,好一会儿,他的思绪从遥远的记忆深处姗姗走来,他下意识把手举起来,和我握手;我忙握住他痉挛而抖动的手,他抬着失神枯涩的眼睛看着我,咧嘴笑了笑。

姐夫呆滞的目光里,似乎再也没有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姐夫内心的话是通过他的眼神说出的,交流靠的是眼神和心灵,这些只有姐姐和我的外甥才能懂。

“我是老二。”我俯下身子喊。

姐夫含混不清哦哦两声,又点了点头,突兀地笑了,笑得是那么渺茫。接着他指了指北炕,让我坐下。

姐姐告诉我,你姐夫幸亏抢救的及时,能恢复到这样就不错了,大夫说植物人分多种多样,你姐夫是安静型的,不作不闹,他只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商,他知道饥饱,知道大小便,这就不错了,挺好!姐姐边说边摩挲姐夫的头,又把衣服的领口往下拉了拉,像哄小孩似的:

“是不是要喝水?”姐夫仰起头,舔了舔干涩的嘴说:“唉!喝水!”

尽管姐夫说的话含混不清,但是我,我姐姐和我外甥都听清了。

姐夫的话似一缕阳光,照亮自己,也照亮我们。我觉得满屋子顿时亮堂了,一缕温馨飘荡起来。

我看到姐姐一只手端着一碗热水,另一只手用饭勺舀了一勺水,自己先用嘴试了试水温,然后像喂小孩似的往姐夫嘴里喂水。姐姐的手是那么僵硬粗糙,喂水的动作是那么笨拙。

姐夫吸吮着,喉结上下动着。

“慢点,慢点喝,别着急。”轻轻的话语里,洋溢母亲的情怀,像呵护着一个婴儿。

姐夫喝完水,舒心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姐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经常到姐姐家,我每次去都发现姐姐渐渐老了,她步履蹒跚,鬓边丝丝白发,头发稀疏。已经60多岁了,还在照顾姐夫,我对姐姐充满深沉的怜悯和满腔的疼爱。

自打你姐姐进了他老宋家,她又当妻子,又当妈,把两个小叔子拉扯大,又给他俩娶上媳妇,成了家。子孙满堂,该享福了,没成想……八十多岁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还流出浑浊的眼泪。

我每次去看望姐夫时,总是顾忌说姐夫的病情,怕姐夫听到,姐姐淡然地说:“没有事呀,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姐夫是个植物人,他根本听不懂。”

尽管姐姐这样说,但是在说到姐夫的病情时,我还是尽量避开他,尽量不让他听到。

我到了老屯,天已大亮。透过车窗放眼望去,田野里零星的秸秆瑟瑟抖动着,沙石路旁的柳树条上垂吊的丝条,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  

我刚进姐姐家的小院,离老远从窗户看到姐夫两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正襟危坐,仰起头望着窗外……


外甥忙迎出来,他拽着我进了西屋。十多天没见到姐姐了,姐姐瘦了,感觉她轻飘飘,像个纸扎人,我感觉到姐姐病的严重性。我和外甥简单商量一下,决定马上开车走,去省城,争取在上班的高峰前赶到省城第一医院。

我边说边搀扶着姐姐往外走,边探着头安慰姐夫说:“姐夫,姐姐是小病,没事儿,到省城医院看看,我马上就回来。”

当我说完刚转身时,我发现姐夫混沌的眼神,隐约放出光亮,他瞪大眼睛凝望着我,眼睛里似乎有一簇炽热的光焰在燃烧。他的脸腮抽搐着,双唇哆嗦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猛地用胳膊撑着轮椅的扶手,身子陡地往上一挺,两条腿竟然哆哩哆嗦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猛走几步,一把抱着姐姐,嚎啕大哭起来,从干枯的双眸里涌出浑浊的眼水。

我被姐夫惊呆了,愣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心贴在一起,眼泪混合在一起……

我不明白,姐夫瘫痪八年了,是什么力量促使姐夫站起来,和姐姐相拥在一起?被呆滞遮蔽下的灵魂还是那么饱满,在干瘪枯萎内心深处还蕴含着那么炙热的感情,在干枯的河床里竟然还流出亲情的泉水!他们的夫妻感情,怎么能用一个爱字写尽?

(朝鲜归侨,吉林省松原市侨联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