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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为了一座城

作者简介:王樵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赤峰市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作品多次被翻译成蒙古文、藏文、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朝鲜文,多部作品被改编成话剧、广播剧等。出版长篇小说《大辽残照》,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纵马草原》,长篇纪实文学《草原亲王府》,长篇报告文学《地勘先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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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鲁王城的巴达仁贵和女儿合影

“一定要守护好鲁王城,哪怕再苦再累,你也要担起来,传下去……没办法,谁让咱是穿过军装的人呢!”萨格萨老人说完这句话,头一歪,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老人家的三儿子巴达仁贵跪在床前,满脸泪痕,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此时为2007年8月5日。

鲁王城是一座什么样的城,竟然让老人家临死前念念不忘?

萨格萨和巴达仁贵这对父子,又和鲁王城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鲁王城,一座帝落之都

鲁王城,是元世祖忽必烈四女囊加真公主与特薛禅的孙子斡罗陈夫妇,于1270年奏请建立的弘吉剌部的驻夏之地。城址在今内蒙古赤峰市西北部,克什克腾旗达尔罕苏木。

鲁王城坐北朝南,分外城和内城。外城分为八个街区,街道主次分明,分布有序,宽窄适宜。道路两旁的孔庙、儒学府、店铺、民宅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内城居于外城的正中心,分别建有鲁王宫、鲁王府、都总管府、王傅府等高大雄伟建筑,除此之外,还建有钱粮总管府、怯怜口总管府、兵马司、司狱司、转运司等诸多管理衙署。

自元以来,鲁王城是戍守边疆以及蒙古高原各部落互相争夺的军事要地,从军事防守意义来说,它是大元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

元惠宗妥欢贴睦尔继位后,元朝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明太祖朱元璋派大将徐达北伐,明军一路北上,公元1369年6月20日,元惠宗妥欢贴睦尔带领着皇子、大臣及后宫嫔妃逃到这里,自此,鲁王城成了名符其实的皇都。随着大元帝国的灭亡,鲁王城被战火焚毁。它亲眼见证了大元帝国在明军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地没落,也见证了蒙古贵族最后不得不远遁漠北的悲怆与苍凉……

对于鲁王城,当地人流行一种传言:元惠宗妥欢贴睦尔从北京逃跑时,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一直辗转带到了这里。后来,明朝大将李文忠奇袭鲁王城,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来不及迎战,逃跑时,将来不及带走的大量奇珍异宝沉入达里诺尔湖中,还有人说是埋在了曼陀山净梵天水云洞里。除此之外,史料对此多有记载:《明史》记载,鲁王城失陷后,明军缴获了大量金锭、玉册、镇圭、玉带、玉斧等珍宝。《克什克腾旗志》记载,元惠宗妥欢贴睦尔带着传国玉玺,逃到鲁王城,后来鲁王城失守,玉玺丢失。二百多年后,一个牧羊人在达里诺尔湖畔捡到了玉玺。后来该玉玺被苏泰太后献给多尔衮。皇太极称帝时,在沈阳迎玺。

1978年8月,当地文物部门曾在曼陀山的东山坡挖掘出元代窑藏,出土过钧窑豆绿印花大盘。考古学家苏赫曾断言,现在的鲁王城遗址只是元代古遗址的一部分,达里诺尔湖附近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元代古城遗址。

从此,鲁王城遗址有大量宝藏的传闻不胫而走。盗墓贼闻风而动。


“看好国家的城”

萨格萨,蒙古族,1940年出生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达尔罕苏木。他的家,离鲁王城遗址不到一公里。

1960年3月1日,萨格萨应征入伍,成为内蒙古骑兵14团的一名骑兵,入伍不久,即随部队去西藏平叛。1966年3月1日,他复员回到了原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达日罕乌拉公社。

复员回到家,他发现昔日的鲁王城有了许多人为破坏的痕迹。当时,他的父亲经常唠叨:鲁王城是咱蒙古人老祖宗建的,元朝的皇城!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有责任看好它。

“我来看!”萨格萨答应了父亲。他想,自己是军人,又是党员,一定要看护好鲁王城,“在我的眼皮底下,一根草儿都不能少!”

于是,在人烟稀少的草原深处,萨格萨开始了对鲁王城的看护。

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只有耗来河常年流淌的清澈河水,映照着他孑然看护的身影。

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有一天,开过来一辆越野车,从车里走出几个人,直奔鲁王城的遗址。他们这瞅瞅,那看看,偶尔还聚到一起,嘀咕着什么。

几个陌生人的异常举动,引起了萨格萨的警觉。此时,退役的他已经担任了嘎查(相当于村)的民兵连长。

这几个人,是克什克腾旗文物部门的负责人,他们是专程来勘查鲁王城文物保护的。

萨格萨跑过来询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一番交流,互相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临上车,文物部门的负责人嘱咐萨格萨:这个城是国家的,要看好。有事,向组织报告!

萨格萨郑重地点了点头。越野车一冒烟,没影了。他回到家,对老伴说:旗里的干部说,咱看的这个“城”是国家的,要看好!

老伴早就习惯了,萨格萨一没事儿就跑到“城”里溜达,也听腻了他嘴上天天不离“文物保护”。

入秋的一天,克什克腾旗博物馆馆长办公室闯进来一个人,是萨格萨。

疲惫不堪的萨格萨报告一个“重大的事情”:嘎查要在鲁王城的遗址上建嘎查的办公房!

因为是嘎查的民兵连长,萨格萨得以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嘎查的决定,他连夜背着干粮口袋,徒步从嘎查来到旗里,走了两天两宿。

因此,嘎查的决定完全“泡汤了”。盖不成房子,恼羞成怒的嘎查两委班子记住了萨格萨这个“奸细”。

但是,这丝毫没有动摇萨格萨看护鲁王城的热情和决心,一有空他就去鲁王城走一走、转一转,哪里多了一个盗洞,哪天来了一个可疑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天长日久,整个贡格尔草原的牧民,都知道萨格萨是没有一分钱工资的“护城员”。

看好城,护好城,萨格萨的脑子里绷紧的只有这根弦儿。其他养羊养牛、发家致富什么的,都被萨格萨抛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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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达仁贵接受采访

萨格萨经常对媳妇和儿子们说一句话:谁让咱是一个五好战士哩!

现在,巴达仁贵的家里,还珍藏着父亲萨格萨在部队时的获奖证书。这些发黄的证书,现在夹在一本中共克什克腾旗委组织部编写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宣传读本》里:“在今年行军作战中,能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带病坚持工作,完成任务,评为五好战士。”

 “在平叛战斗中,成绩优异,授予五好战士。”

 “在1965年五好运动中,被评为五好战士。”

萨格萨在部队,先后任班长、副排长。回到家乡后,一直没有任何待遇。2000年9月20日,克什克腾旗人民武装部向旗民政局出具证明:达尔罕苏木萨格萨同志,在西藏平叛战斗中,与叛匪搏杀,不慎落马,左腿膝盖部位挫伤致残,生活不能自理,转业后亦未向有关部门申请任何待遇,请按规定落实该同志的待遇问题。

2005年,当地民政部门为萨格萨落实政策,每月为他发放100元的退伍抚恤金。

2007年8月,萨格萨因心梗去世,享年67岁。

“好日子刚刚要开始,抚恤金还没领足两年,人就‘凉’了!唉,太可惜了!”想起父亲过早去世,巴达仁贵感慨万千。


接力棒在延续

巴达仁贵,生于1972年3月14日,1990年3月入伍,成为38军51026部队87分队的一名战士,1992年12月退役。

这个普通的蒙古族汉子,从父亲手中接下了看护鲁王城的接力棒。

从夏季零上三十多度的酷暑,到冬季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巴达仁贵一直守护在这里,没有人替换他。媳妇养羊放羊,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重任,落在了一个蒙古族女人的肩上。在一开始艰难的岁月里,住的是自己的破蒙古包,巡逻靠的是双脚。走烂了多少双黄胶鞋,巴达仁贵已经记不清了。有时,家里实在需要零花钱,巴达仁贵就利用自己会电焊的手艺,帮助嘎查的牧民们修修车、焊焊打草机架子,偶尔还能换回几块奶豆腐。日子苦,他认了,媳妇也认了。

2001年6月25日,鲁王城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为了保护鲁王城遗址,克什克腾旗人民政府专门在遗址的东侧,建了一所由10间房屋组成的鲁王城文物管理站。2003年建成后,巴达仁贵一家搬了进来,日日夜夜看护着鲁王城。

巴达仁贵的女儿温都日玛拉,这个名字翻译成汉语“像泉水一样永不枯竭”,是在鲁王城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三个月后降生的。随着女儿的长大,支出多了起来,当地文化局开始每个月发给巴达仁贵500元,对于三口之家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日子捉襟见肘。

巴达仁贵的哥哥找上门,让他随自己出场去养羊。说好每年羊群产的羔,全归他。巴达仁贵不为所动。老额吉(母亲)推开了他家的门,来劝这个油盐不进的儿子。老额吉看着锅里清汤寡水的奶茶,流下泪来,她觉得日渐长大的孙女太苦了。

媳妇过怕了苦日子,要离婚。

巴达仁贵也曾犹豫过,但是,一看到那些盗墓贼留下的盗洞,一想起父亲临死时的嘱托,最终他还是选择留下。

“谁让咱是党员呢!”巴达仁贵经常这样说。

老额吉说:“为了护城,他把命都豁出去了!”

在鲁王城出土的元代铁锅,重达近一吨。突然有一天,丢失了。巴达仁贵四处找,牧民们听说了,打电话告诉他,最近,有一辆外地车一直在附近转悠。

巴达仁贵赶紧报了案。经过公安侦查,最后确定是被哈尔滨市宾县的盗墓分子偷走了。

铁锅,最终被找回来了。巴达仁贵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有半点疏忽。白天,在鲁王城的遗址里巡逻,晚上,就坐在遗址的界碑旁,紧紧地盯着遗址内的风吹草动。在一片漆黑之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越是恶劣的天气,越是不容疏忽。2013年4月中旬,一天深夜,天下大雨,果然在电闪雷鸣中,巴达仁贵看到有几个黑影,鬼魅般在遗址里飘来晃去。此时,巴达仁贵正趴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不敢大声呼吸。他做好了准备,如果对方盗掘文物的话,他就决心拼个你死我活。好在这几个人当夜没有动手。第二天,巴达仁贵找到了萨其日拉图等几个好哥们儿,几个人给手机充足电,摩托车加满油,做好了抓贼的准备。深夜,他们趴在草丛里,大气也不敢喘,瞅着一起埋伏的朋友,巴达仁贵的心里捏着一把汗。因为这些亡命之徒,往往身上带着凶器,为了逃跑,为了躲避刑罚,不计后果。

当盗墓分子开始盗掘时,他们一跃而起,当场抓住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并扭送到苏木派出所,同时缴获一辆面包车和一些盗墓工具。

公安部门继续侦查,抓获了另外四名犯罪嫌疑人。

还有一次,巴达仁贵发现了一辆挂着黑龙江车牌的可疑车辆。晚上,他发现这辆车停在了鲁王城旁边,随之传来铁锹掘土、磕碰石头的声音。他赶紧向派出所报告,抓获了五个人。

巴达仁贵多次协助公安局抓捕盗墓犯罪嫌疑人,其中有15人被捕后判了重刑。

觊觎文物的人,大有人在。“三天两头就来一趟!”巴达仁贵独自一人把犯罪嫌疑人撵跑的事例,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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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达仁贵在应昌遗址碑前

“如果巴达仁贵不是退役军人,谁会站出来得罪人呢?那些被判刑的,快出狱了。说不好,他们出来后,第一个想‘看’的人,就是他呢!”嘎查副主任贡达来说。

“别人都能躲,我能躲到哪里去呢?”对于贡达来的担心,无奈的巴达仁贵只有一丝苦笑。

在这里,人像草一样卑微地活着,唯一不同的,肩上扛着退役军人的使命,若不是萨格萨、巴达仁贵父子的坚守,整个鲁王城早已被盗掘一空。

一家三口人,一条狗,是鲁王城方圆几十里能被找到的活物。今年冬天,又多了一只野兔,最近雪太大,野兔白天在山上吃草,晚上就跑到房子后面的狗窝里躲避风雪。

在一年又一年的孤独中,在这漫漫无尽的护城岁月里,时间仿佛不再流动,人慢慢丢失语言功能,甚至连怎么笑都会忘记。

2017年11月14日,被孤独长期支配的妻子呼和其其格突然得了脑出血,急需送到医院治疗,可是巴达仁贵的家里没有一分钱。愁眉不展之际,外面的狗叫了起来,门推开了,一个朋友闻讯而来,送来了2000元。狗不停地叫,来人络绎不绝。整个一个晚上,周围嘎查的牧民们,就送来了2万多元。巴达仁贵的老连长知道了,号召战友们捐了18000多元。原苏木党委书记希日莫捐了1000元,还派来了救护车,第二天,就把呼和其其格送到了旗中蒙医院,住院45天;随后,又先后在旗医院、锡盟、赤峰看病,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生活不能自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巴达仁贵的日子更加孤独,“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和我说说话……”

巴达仁贵一边巡逻,一边伺候媳妇。77岁的老额吉见他忙不过来,便从四儿子家搬过来帮忙,又开始操劳家务。

巴达仁贵在鲁王城巡逻,偶尔会捡到“文物”,他会主动上交给旗文物局,有的就直接保存在鲁王城文物管理站。

这个每年靠低保勉强度日的家,被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他们所在的嘎查自然条件恶劣,没有集体经济,是克什克腾旗5个深度贫困嘎查之一。

2019年7月,女儿温都日玛拉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大学物理专业。临去呼和浩特上学前,她偷偷地包了一包土,揣在了身上。她的身上,还揣着父亲为她申请来的1万元贫困助学金。这是贫困户子女一年的花销,钱不够,只能再申请助学贷款。

2020年,克什克腾旗完成贫困人口清零,巴达仁贵一家,也实现了“两不愁三保障”。

两代军人,两代党员。萨格萨、巴达仁贵父子俩,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不怕牺牲;和平年代淡泊名利,扎根草原。他们怀着共产党员的信仰和初心,用60年的漫长光阴,默默地诠释了军人的使命和忠诚。

现在,巴达仁贵的女儿温都日玛拉有一个心愿,她想参军入伍,申请成为一名大学生兵。

在克什克腾旗的白音敖包山上,生长着一种神奇稀有的沙地云杉,是世界上仅存的一片。这种树耐寒、耐干旱、耐瘠薄,看似枯死,实则顽强地生长着。冬天,远远望去,沙地云杉就像一排排哨兵,冷峻地站立在茫茫的雪野上,在天地间格外引人注目。

温都日玛拉的日记本里,写着一句话:我多想像家乡的云杉树一样,在草原上,在祖国的北疆,站成军人的模样!